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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萍水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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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四年。
汤和伐蜀的兵锋未至，嘉州一带已经先被恐慌和苦难吞噬。
流民涌来，污秽横行，一场时疫借着连绵春雨肆意蔓延，将城外临时搭起的营地变成了哀嚎遍野的人间炼狱。空气浑浊，泥泞、腐臭与草药煎熬的苦涩味道混在一起，叫人一踏进去，喉间就涌上呕意。
在这片绝望的泥沼中，却有一隅勉强维持着秩序。
一个身着洗得发白青衫的年轻男子正俯身忙碌。他相貌寻常，风尘仆仆，唯有一双手稳定得异乎寻常——此刻正将一枚细若麦芒的金针，精准刺入一名孩童的穴位。
金针微颤，孩子胸口起伏由急转缓。
年轻人的眼神深邃而安静，不见波澜，仿佛周遭混乱与死亡都扰不动他心湖分毫。只有视线掠过重病患者时，眼底深处会闪过一瞬极淡的沉重。
“气息稳住了，下一个。”
他的声音平和沙哑，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安稳力量。
他叫顾昀，字明远，本是汤和麾下随军谋士，此刻却披着游方郎中的身份行走灾区。这时候，医者的本能压过了谋士的算计。
药篮将罄，艾草只剩寥寥几束，帮忙的村民一个个面露疲态。顾昀眉宇间也难掩倦色，动作却仍一丝不苟。
就在这时，营地入口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一隅的压抑。
一群素衣女冠步入营地，青灰道袍与四周的污秽混乱格格不入。为首之人身姿挺拔，容颜清丽，眉宇间却凝着寒意般的威严与疏离。她腰间悬着一枚刻有“峨眉”二字的玉牌——峨眉掌门，江寒雪。
她率弟子下山，一则赈济灾民、积累阴德，二则为峨眉在乱世中谋一条安身立命之路。
她的目光冷静扫过眼前悲惨景象，先落在草棚外“隔离病患”的木牌上，又掠过煎药灶边按“轻重病患”分好的药碗，心中迅速评估局势。旋即，她的视线落在那名被灾民隐隐围绕的青衫郎中身上。
那双手很快，很稳。落针角度干脆利落，带着几分兵家“直取要害”的味道，绝非常见乡野郎中的路数，倒似蕴着某种失传旧法。
更让她在意的是，在这般混乱之中，此人竟能维持一处营地的基本秩序，指挥若定，显露出远超其年纪与表面身份的沉稳与掌控力。
顾昀刚起出金针，似有所觉，抬头。
目光在空中相触。
一双，是执掌道门、看遍人心冷暖后的清冷与审视，锐利如出鞘利刃。
一双，是见惯生死无常后的平静与深邃，沉稳如古井无波。
没有敬畏，没有惊艳，甚至连礼节性的寒暄都没有。
顾昀的视线在她腰间的峨眉玉牌、弟子背上鼓囊的药箱上一顿，很快低下头，继续给病患缠绷带——他缠得极快，绕圈的弧度规整得近乎刻板。缠到第三圈时，指腹下意识蹭了蹭旧疤，随即换成松散些的民间结法。
他率先开口，语气纯粹务实，甚至带着几分因疲惫和紧迫而生的直接：
“诸位是峨眉道门？此疫乃湿热瘴疠夹伤寒，传染极强，老弱尤危。东面空地可设药灶，水源务必沸滚；西南角重患需立刻隔离处置，拖延不得——那一片的人，熬不过今夜。”
他的话简洁利落，像在向上官回禀军情，而不是与一位初次相见的道门掌门说话。直到最后那句“熬不过今夜”，才把藏在冷静里的急迫悄然透出一点边。
江寒雪眸光一凝。
以她的身份，江湖中无人敢如此“指派”她。但对方语气恳切，字字句句皆切中要害，毫无轻慢，只有近乎冷酷的效率，以及对生命的极致负责。
她指尖在袖中轻轻一抵——弟子今早还说“药材要留些给同门应急”，眼前这人，显然一眼就看出了她们带了药。
她压下那丝因对方态度而生的异样，维持掌门威仪，清冷开口：
“贫道江寒雪，率峨眉门下弟子前来赈济。阁下如何称呼？”
“顾昀，一郎中。”
他答得简单，目光已经转向下一个呻吟的病患，仿佛她的名号与身份远不及眼前疫症重要。
“药材将尽，人手短缺。贵门既至，还请速援手。”
他的注意力完全回到病人身上，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处理了一件必需交代的事务。
这份近乎无礼的专注，反倒让江寒雪去掉了几分不必要的疑心。
她见识过太多人，眼前此人，心无旁骛，眼里只有病症与活人，倒真有几分医者仁心的纯粹。
“静玄。”她不再多问，冷声吩咐身后弟子，“即刻按……顾先生所言，设药灶，煮辟秽汤，隔离重患。把备用的苍术，全拿出来。”
最后半句，她说得略重，既是对弟子，也是对顾昀。
“是，掌门！”众弟子齐声应下，迅速散开，各就其位。
顾昀对她的采纳并无任何表示，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他重新俯身，指尖金针寒芒一闪，全副心神都凝在下一个生命的去留上。
江寒雪并未离开，她站在原地，安静看着。
看那双稳定得近乎可怕的手，如何与阎罗争命；看那双深邃的眼睛如何一眼洞穿病源。
她在心中给出评断：此子医术精湛，心志坚韧，临乱不慌，是个难得的人才。或许……可为峨眉所用，或至少结下一份善缘，于门派将来有益。
寒风卷着浓重的药味与死亡气息掠过，扬起她素净的道袍衣角，也吹动他沾着泥渍的药袍。
清冷绝尘的峨眉掌门，与沉默专注的游方郎中，就这样在一片被世人遗忘的苦难之地上，完成了第一次交集。
无关风月。
只有基于现实需求的、极其有限的、冷静克制的初步认可与评估——
他是她眼中一个或许有用的“人才”；她则是他眼中一只暂可借力的“援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