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5章 暗流私语 ...
-
嘉州城外,灾民营地。
瘟疫的阴霾刚稍稍散去,另一重铁血肃杀之气,便随之笼罩下来。
蹄声如雷,一队盔甲染尘、打着“夏”字大旗的精悍兵士闯入营地。为首之人黑脸虬髯,目光如电,杀气腾腾,正是奉大夏国相戴寿之命、驻守嘉州的将领——李铁牛。
他一到,便以雷霆手段接管防务,张贴告示,以“赈灾”之名,就地招募青壮灾民入伍,实则补充兵员,应对迫在眉睫的战事威胁。
“江掌门!”
李铁牛声若洪钟,大步走到江寒雪面前,抱拳行礼。动作有礼,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末将奉国相之命,前来嘉州赈灾御敌!峨眉道门侠名远播,此番救助灾民,李某钦佩!然如今朱元璋大军压境,先锋汤和部已逼近成都地界,狼子野心,人尽皆知!”
他话锋一转,声色俱厉:
“国相有令,望峨眉能深明大义,与我军携手,共御强敌,保我乡梓!”
“御敌”“保民”被他死死捆在一起,目光灼灼,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周遭峨眉弟子面色皆凝重,静玄道姑更是眉头紧锁。江湖门派一旦卷入朝局,两边都不得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站错队,更是灭门之祸。
江寒雪面色清冷如霜,心中却暗流翻涌。
朱元璋势大,兵锋正盛,大夏能否挡住,实难预料。峨眉根基在蜀,若公然助夏,一旦明军得胜,百年基业恐付之一炬;可若当面拒绝,眼前这煞气腾腾的李铁牛显然不是讲理之人,灾民安置也会立刻生变。
两难之局,如履薄冰。
“李将军。”
江寒雪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层疏离。
“峨眉弟子出家修行,救死扶伤,本是本分。门中习武,只为强身、护道、锄强扶弱,并非军伍之士,不便参与两国兵戈。赈济灾民,我派义不容辞;至于行军打仗,还请将军另寻良助。”
话说得极尽克制,却已是明确拒绝。
李铁牛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厉色一闪,正要发作,忽有亲兵快步上前,附耳低声急报几句。
李铁牛听完,眼中凶光大盛,猛地一喝:
“带上来!”
几名兵士立刻押来一人。那人衣衫褴褛,打扮与灾民无异,却被五花大绑,神情惶恐。
“将军!”亲兵大声禀道,“搜身时发现,此人内衣夹层暗缝密信——乃汤和部下一名小将之书信,令其打探我军布防与粮草虚实!”
“好个奸细!”
李铁牛勃然大怒,猛地抽刀,寒光一闪,架在那人脖颈上:
“说!汤和派了多少细作?藏在何处?有何图谋?!”
那汉子吓得魂飞魄散,跪地连连叩头求饶,话都说不利索。
李铁牛却猛然转头,刀尖虽仍抵着汉子,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江寒雪脸上:
“江掌门你也看到了!朱元璋之辈,行事如此下作!”
他怒声咆哮:
“灾荒当前,不思赈济,反派细作窥探军情,妄图置我等于死地!此等行径,与匪类何异?!峨眉自称侠义,难道真要坐视这种狼子野心之徒,将蜀中百姓推入火坑?!”
话里逼迫之意,已经写在脸上。
周围兵士杀气一股股升腾,手纷纷按上刀柄。静玄等峨眉弟子自然靠拢江寒雪,气氛一触即发!
江寒雪心念电转。她知道此刻稍有不慎,便可能立刻拔刀相见。
她正欲开口,余光却瞥见——不远处,顾昀已处理完手边伤员,静静站在那里,目光与她短暂交汇,随即轻轻摇头,示意她:暂缓。
下一刻,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般,低头整理药箱。
江寒雪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收回目光,面对李铁牛的逼视,声音依旧清冷:
“李将军,奸细自当由军法处置。军务紧要,本座不便插手。”
她话锋一转:
“只是,营中尚有数千灾民,疫情未绝。若因审问奸细而引发骚动,甚至使疫情再度反扑,恐非将军所愿。不若先将此人收押,缓缓审问;将军的心力,还是放在布防要务上为好。”
李铁牛盯着她,眼神阴沉,似在权衡利弊。
片刻后,他冷哼一声,收刀入鞘:
“哼!便依江掌门!”
他挥手喝道:“把这狗贼拖下去,严加看管!等老子腾出手来,再好好收拾他!”
兵士们应声,将那汉子拖走。
李铁牛又扫了一眼营地,目光在忙碌中的顾昀身上停留了半瞬,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疑惑,随即对江寒雪硬声道:
“既如此,赈灾之事,还要劳江掌门多费心。至于御敌之举,还望掌门以大局为重,细细思量!”
说罢,他大步离去,前去巡视防务。表面的剑拔弩张暂时散去,无形的压力却更沉重地压在营地上空。
是夜,月明星稀。
营地边缘,一处避风的残墙下。火光映不到的地方,风声带着一点寒意。
江寒雪屏退随行弟子,独自立在断墙阴影里,望着远处嘉州城模糊的轮廓,和更远处像蛰伏巨兽般的黑暗山影,心中权衡不定。
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她未回头,已知来者是谁。
“顾先生有何见教?”
江寒雪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白日里李铁牛的逼迫,已让她心神大耗。
顾昀走到她身侧三步之外停下,同样望向远方:
“掌门是在为白日之事忧心?”
江寒雪沉默片刻,缓缓道:
“先生是明白人。李铁牛所求,关乎峨眉存亡。朱元璋……势大难制。”
她很少在旁人面前露出这种犹豫。
顾昀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平静:
“顾某不过一介游医,本不该妄议军政。”
他顿了顿:
“只是医者父母心,见不得生灵涂炭……也不忍见峨眉百年清誉,因一时抉择,陷入万劫不复。”
江寒雪倏然侧目,月光下,她眸光清冷而锐利:
“先生此言,何意?”
顾昀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
“掌门可知,朱元璋虽起于微末,然志不在一隅;麾下谋臣猛将如云,北伐驱元,声势正盛。”
“其军中严纪之处,远胜一般割据势力。汤和部将派细作探查,也不过兵不厌诈,古来常事。”
他轻声道:
“然其大军一路南下,若遇归顺,多有秋毫无犯,甚至开仓济民,以收人心之举。”
江寒雪语气陡冷:
“先生是在为朱元璋游说?”
“非也。”
顾昀摇头:
“顾某不为谁说话,只说眼所见,耳所闻。”
他转而问:
“掌门不妨想一想——若峨眉此刻公然助夏,纵令一时暂缓汤和兵锋,他日大势既定,汤和大军而至,峨眉何以自处?蜀中又会有多少百姓,因峨眉今日之选而沦为池鱼?”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句句如锥:
“反之,若峨眉此刻能稍稍超然一步——以拯救灾民、调和鼎鼐为己任。”
“一方面,助李铁牛稳定后方,不致狗急跳墙,拿灾民出气;另一方面,借救治灾民之机,设法暗中与明军沟通,传出峨眉、乃至蜀中百姓厌战求安之意。”
“此举,并非背夏投朱,而是站在生民立场之上。”
“如此一来,无论将来蜀地姓朱也好,姓明也罢——峨眉既保住了实力与清誉,又赢了蜀中民心。谁来做这蜀中的主,都不得不对峨眉礼敬三分。”
他最后一句,缓缓而出:
“这,才是百年基业之道。”
这一番话,如当头棒喝,重重敲在江寒雪心上。
她此前所思,不过在“助夏”与“避世”两端摇摆,却从未想过——峨眉可以站在更高的一点:不入局,却影响局。
超然物外,以救赎和调停之姿,为自己争取最大主动与生存空间。
她震惊地盯着顾昀。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平静、深邃,又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悲悯。
“你……究竟是谁?”
江寒雪开口,声音低沉,“为何对天下大势、人心向背、门派存亡之道有如此见识?”
顾昀微微侧身看向她,眼里似有千山万水:
“顾某是谁,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掌门要明白,光大峨眉,并不只靠剑锋与侠义。”
“在这乱世,更需审时度势的眼界,和立足苍生的立场。顺势而为,方能庇佑一方,传承道统;逆势而行,纵有一时之义勇,终难免倾覆之祸。”
他轻叹一声:
“言尽于此,望掌门三思。”
说完,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身影很快融入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江寒雪独自站在原地,心中惊涛骇浪。
顾昀的话一遍遍在脑中回响。大胆,甚至可说离经叛道,却又句句切中要害,为她打开了一扇从未想过的门。
超然物外,调和鼎鼐,立足生民。
这条路,真的走得通吗?朱元璋的军纪,真如他所言?这个自称“游方郎中”的顾昀,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月光如水,峨眉掌门的心却乱如潮涌。
她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念之决,不仅关乎峨眉的兴衰,更可能影响整片蜀地的命数。而那位神秘的郎中,像黑暗中的一束光,既照亮前路,又带来更深的迷雾与不安。
远处嘉州城,在夜色中沉默不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等待一场风暴。
江寒雪知道——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