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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清源固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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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明,晨曦驱散了夜的寒凉,也稍稍冲淡了营地中弥漫的绝望。
经过七天七夜的紧急救治,最凶险的潮头总算被勉强遏住。呻吟声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精疲力竭后的沉寂,还有药汤在锅中翻滚的咕嘟声。
顾昀几乎夜夜未合眼。
他眼底布满血丝,脸色在晨光下愈发苍白,肩头简易包扎的白布下隐隐渗着血,但仍强打精神,在病情稍缓的病患间穿梭复查。
江寒雪同样未曾安歇。
她内力深湛,不至于像顾昀那样体力透支,却也在统筹全局、应对突发,甚至夜间短暂冲突中耗费了不少心神。此刻她静立一旁,目光略一环视,营地比先前井然许多,最终视线还是落回顾昀身上——见他步履虽稳,却难掩虚浮,眉头不由轻蹙。
“静玄。”她轻声唤道。
“掌门。”静玄立刻上前,道袍沾了泥渍药汁,神色却依旧沉稳。
“顾先生伤势如何?”
“回掌门,皮肉伤,已敷了金疮药,无大碍。只是顾先生这几日耗费心神过甚,需得好生歇息。”静玄如实相告,语气中带着几分对顾昀的敬重与担忧。
江寒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她心里明白,此刻真要让顾昀躺下休息,只怕是不切实际的奢望。但有些事,确实不能再拖。
这时,顾昀检查完最后几个重病患,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疲惫的白气,朝她走来。
“江掌门。”他声音沙哑,却一如既往清晰,“眼下疫情暂稳,然而隐患未除。秽物污水横流,泥泞不堪,蚊蝇滋生,若不清源固本,不出三五日,怕要再起一轮。届时药材耗尽,便真是回天乏术了。”
他说的,正是江寒雪心中所虑。
“先生有何高见?”她问道,语气平和,却已将顾昀视作应对此事的核心。
顾昀显然早有腹案,言语迅捷而有条理:
“当务之急有三。”
“其一,立即组织人手,于下风远处挖深坑,将所有污物,乃至病殁者遗骸,尽数深埋,洒以生石灰消毒。”
“其二,另寻清洁水源,或挖新井,或引山泉,所有饮水一律煮沸方可饮用。”
“其三,将已康复者与尚未染病者分开,划定区域,尽量保持清洁,避免再度交叉传染。”
条理清楚,句句切中要害。
这已远远超出普通郎中只盯着“如何治病”的范畴,而是立在“防疫、治未病”的高度在看整个营地。
江寒雪眼中掠过一抹赞赏,随即对静玄道:
“立刻去办。挑选伤势轻微、病情好转的民夫,由峨眉门下带队,分头行动。若有人阻挠、偷懒,可按门规稍加惩戒,以儆效尤。”
“是!”静玄领命,转身疾去。
命令一下,营地再次忙碌起来。不同于此前的慌乱绝望,这一次的忙碌带着目的与秩序——人们在峨眉弟子的指挥下清理污秽、挖掘深坑,虽然仍然疲惫不堪,眼中却多了几分盼头。
顾昀看着这一切,绷紧许久的神情稍稍松弛,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晃。
江寒雪看在眼里,缓步来到他身侧,将一个水囊递过去:
“顾先生,事须徐徐图之。你若累倒,一切皆休。”
顾昀接过,饮了几口,干涸的喉咙终于被温水略略润开。
“多谢掌门。”他低声道,目光仍不自觉地追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像是在逐一检查每个环节是否执行妥当。
江寒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道:
“先生此番应对,条理分明,似对大灾之后的大疫防治极有经验?”
她问得平淡,却是试探。
寻常游方郎中,即便医术高明,也未必具备如此系统完整的视野。
顾昀沉默片刻,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有些朦胧:
“水患之后必有疫疾,自古皆然。家祖行医时,曾遇类似情形,留有些笔记。顾某不过是依先人遗泽,照方行事罢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
江寒雪没有继续追问。她心里很清楚——哪怕真有祖上笔记,能做到如此精准判断、果断决策、并推动落实,也绝非易事。
此子心志与手段,皆非池中之物。
她转而道:“先生肩伤仍在,连日劳顿,内息亦有所损耗。若不嫌弃,贫道可略尽绵力,助先生调息一二。”
峨眉纯阳心法于疗伤培元自有妙处,她这话绝非客套。
顾昀微微一愣,抬眼看向她。阳光下,她神色平静,不带丝毫逢迎,更多像是对“同道”出于认可与关切的一句实话。
他略一沉吟,并未逞强:“如此,便有劳掌门。眼下,确实不是逞强的时候。”
二人寻了处相对干净、僻静的断墙残垣后。
顾昀盘膝坐下,背对她而坐,闭上双目调息。江寒雪立于他身后,纤掌轻贴在他背心灵台穴,一股精纯温和、沛然正大的内力缓缓渡入。
顾昀身子轻轻一震,只觉一股暖流自背心涌入,顺着经脉流转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疲惫欲裂的经络如久旱逢甘霖般贪婪吸纳,肩头伤口处的隐痛也瞬间减弱大半。
他不敢懈怠,立刻凝神内视,引导这股外力与自己残存的内息交融运转。
江寒雪内力入体,心神却微微一动。
她察觉顾昀体内自有一股不弱的内息根基,虽不像江湖高手那般刚猛凌厉,却中正平和,绵长悠远,极具生机,与医家养生之道暗暗契合。她只略作推动,疗效便事半功倍。
约莫一炷香后,她缓缓收掌。
顾昀睁眼起身,只觉神清气爽,虽未完全恢复,但疲惫去了七成,连肩头伤口也已开始收口结痂。他转身,对江寒雪郑重一揖:
“多谢掌门相助,此情顾某铭记。”
江寒雪淡淡还礼:“先生为救百姓耗尽心力,贫道略施援手,理所应当。”
此时阳光已铺满大地,营地中的清理工作在有条不紊地推进。恶臭渐散,新引来的清水也汩汩流入,虽然简陋,却让整个营地的面貌焕然一新,一种新生的希望开始在空气中流动。
二人并肩立在高处,望着这一片逐渐恢复生机的营地。
经过连续几日的并肩救治、以及方才那一段运功疗伤,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细微变化——试探与疏离淡了几分,多了几分同道般的默契与信任。
“此间之事,总算暂时稳住了。”江寒雪开口道,“然灾民甚众,后续安置、防疫、乃至重建,千头万绪。先生有何打算?”
顾昀望着远处仍有些浑浊的水面,目光深远:
“疫势还未彻底平息,顾某还需在此多留数日,以防反复。之后……或许会去灾情更重之处看看。”
江寒雪闻言,略一沉吟:
“峨眉弟子亦不能久留此地。待这里彻底安稳,贫道需率众,与其他同道汇合,商议后续赈济之事。”
她顿了顿,侧头看向他:
“若先生不嫌弃,可愿与贫道同行?下游灾情,正需先生这般医术。”
这是一份邀请。
一份建立在对他本事与品行认可之上的,并肩之约。
顾昀微微一怔,似乎略感意外。他看向江寒雪,阳光下,她清丽的面容仍带几分天性冷冽,眸光却坦然而清正。
他想了一瞬,缓缓点头: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有掌门与峨眉诸位同行,沿途灾民,幸甚。”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斜斜投在脚边的泥地上,靠得很近。
清源固本,不仅是疫后之道,或许,也是人与人之间信任建立的起点。
未来的路,因为这场萍水相逢,似乎已经悄然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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