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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无声审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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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刘婷外婆死亡记录的复印件被钉在案情板最上方时,办公室里只剩下翻页声和键盘敲击声。林晚夜盯着那张泛黄的纸——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二十一分,与后来三名老人坠亡的时间段惊人地重叠。
“这不是模仿。”她低声说,更像是在对自己确认,“这是复现。”
小陈调出了刘婷外婆出事那晚的完整时间线:老人晚上八点洗澡,九点服药,十点左右在卫生间滑倒。监控显示刘婷当晚七点半离开养老中心,九点四十分在城东超市购买生活用品,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但她外婆的死,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林晚夜的手指划过报告上邻居赵大爷的证词,“‘你们这些老不死的,死了活该’——这话她不止说过一次。”
技术科的检测结果陆续返回。刘婷家里提取到的注射器上,检测出了微量咪达唑仑和另一种药物成分——东莨菪碱,一种能导致意识模糊和定向力障碍的药物。
“这两种药物混合使用,可以在不引起剧烈反抗的情况下,让老人产生眩晕、幻觉,引导他们走向窗口。”法医老陈解释,“而且代谢快,常规尸检很难检出。”
林晚夜想起了那些散落的药片,那些整齐排列的药盒。刘婷在诱导老人服药后,会重新摆好药盒,制造出老人自行服药的假象。而那些洒落的药片,可能是老人意识模糊时的挣扎痕迹,也可能是刘婷故意留下的误导。
“她选择的目标有特定条件。”小陈在白板上列出清单,“独居、子女不在本地、有基础疾病、接受居家养老服务。最重要的是——这些老人都曾对社区或邻居抱怨过‘孤独’、‘活着没意思’、‘拖累子女’。”
“她在筛选。”林晚夜说,“筛选那些和她外婆处境相似的老人。然后,用她认为‘仁慈’的方式,结束他们的‘痛苦’。”
——
第二次讯问,林晚夜亲自坐到了刘婷对面。
讯问室的灯光调暗了些,桌上的录音机红灯闪烁。刘婷穿着看守所提供的衣服,蓝色,比她自己的T恤还旧。她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像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护士。
“刘婷,聊聊你外婆吧。”林晚夜没有翻开案卷,只是看着她。
刘婷的眼皮颤了一下:“我外婆……是个好人。”
“我知道。她一个人把你带大,对吗?”
“我爸妈在我小学时离婚,各自组建家庭,没人要我。”刘婷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外婆退休金一个月两千八,给我交学费,买辅导书。我考上护理专业那天,她哭了,说我们家终于要出个有用的人了。”
“她去世那天,你在加班。”
“加班能拿补贴,一个小时二十五块。”刘婷的右手食指又开始在膝盖上划圈,“我想攒钱,给外婆换套电梯房。她腿脚不好,爬六楼要歇三次。”
“那天晚上,你接到电话是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四十。”刘婷抬起眼睛,目光空洞,“邻居打的,说外婆家渗血水。我赶到时,门开着,她躺在卫生间门口,身体已经僵了。地板上……全是血。”
林晚夜注意到,刘婷说这些时,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只有嘴唇微微发白。
“你恨那个邻居吗?”
“恨。”刘婷毫不犹豫,“我恨所有听见呼救却无动于衷的人。我外婆喊了半小时,整栋楼十二户人家,没有一个人开门看看。后来警察来调查,他们都说‘以为是电视声’、‘怕惹麻烦’、‘老人摔跤很正常’。”
她顿了顿,声音里终于有了情绪:“正常?躺在地上流血等死,叫正常?”
“所以后来的三位老人,”林晚夜缓缓说,“你也让他们‘正常’地离开了。”
刘婷的呼吸停了一瞬。她看着林晚夜,眼神里有种奇怪的清明:“林警官,你照顾过老人吗?不是一两天,是年复一年。你知道大小便失禁是什么味道吗?知道褥疮烂到骨头是什么样子吗?知道半夜三点被叫起来,只是因为老人想找人说说话,而你明天六点还要上班的感觉吗?”
“这不是杀人的理由。”
“我没杀人。”刘婷笑了,那笑容很淡,透着寒意,“张桂英有高血压,医生说她随时可能脑出血;□□脑梗后遗症,上次复查时医生说‘要做好心理准备’;王秀兰心脏放了三个支架,每天靠十几颗药维持。她们活着,就是等着哪天突然倒下。”
“但那天不该由你来决定。”
“那该由谁?”刘婷的声音陡然尖锐,“她们的子女?一年回来看一次,每次待不了三天,给点钱就说尽孝了。社区?每周派人上门十五分钟,量个血压就走。邻居?不,他们只会在人死后说‘真可怜’,然后继续关紧自己的门。”
她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平静:“我只是……让那天来得安静些。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在睡梦中离开。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林晚夜沉默了很久。讯问室里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拉得很长。
“你外婆想要的结局,也是这个吗?”她最后问。
刘婷脸上的平静终于破碎了。她低下头,肩膀开始颤抖,但没有声音。过了很久,她抬起头时,眼眶通红,却依然没有眼泪。
“我不知道。”她说,“我只知道,那天晚上如果有人在,她就不用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数着自己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
走出讯问室时,走廊里站满了人——技术科的、法医室的、刑侦队的。所有人都没说话,只是看着林晚夜。
小陈递过来一杯水:“林队,证据链齐了。注射器、药物购买记录、纤维比对、邻居证词……检察院说可以批捕了。”
林晚夜接过水,没喝。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老城区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只有零星灯火开始亮起。那些灯火背后,又有多少孤独的老人,正在度过又一个漫长的夜晚?
“刘婷的作案动机,真的是‘仁慈’吗?”她突然问。
小陈愣了愣:“她自己说是。”
“不。”林晚夜摇头,“她在惩罚。惩罚那些‘抛弃’老人的子女,惩罚那些‘冷漠’的邻居,惩罚整个社会对衰老和孤独的忽视。而那些老人,只是她惩罚这个世界的工具。”
她转过身,看着案情板上那些照片——活着的,死去的,微笑的,平静的。每张脸背后,都是一个被遗忘的黄昏,一段被忽略的呼救。
“结案吧。”林晚夜说,声音里有深深的疲惫,“但这件事没完。通知社区和民政部门,我们需要建立独居老人定期巡查机制,尤其是夜间。还有,那些子女在外地的,必须留下至少两个紧急联系人。”
小陈记下了,犹豫了一下:“林队,刘婷说的那些……关于老人孤独的话,其实……”
“我知道。”林晚夜打断他,“她说的是事实。但事实不能成为杀人的借口。”
她走回办公室,关上门。桌上还堆着未完成的报告,窗外已是万家灯火。她拿起手机,犹豫了很久,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喂?晚夜啊,吃饭了吗?”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熟悉的唠叨,“又加班了吧?我就知道。我给你留了汤,在冰箱第二层,回来热热就能喝……”
林晚夜听着,没有打断。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和身后案情板上那些老人的照片重叠在一起。在这个加速衰老的城市里,每个人都在走向孤独的黄昏。而有些人选择闭上眼睛,有些人选择点起灯。
电话那头,母亲还在说着什么。林晚夜轻声应着,目光落在窗外最远处的一点灯火上。那光亮很微弱,但在深秋的夜色里,它固执地亮着,像在证明什么。
证明夜晚再长,也终会有一盏灯,为等待的人亮着。
证明孤独再深,也终会有一个声音,回应无声的呼救。
哪怕那声音来得太迟,哪怕那光亮照不到所有的角落。
但至少,它亮着。
林晚夜挂掉电话,重新打开案卷。下一页,是明天要走访的老人名单。她拿起笔,在第一个名字旁,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夜还很长。但黎明,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