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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相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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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厅里飘荡着轻柔的香颂和烘焙豆子的焦香。林晚夜缩在靠窗的卡座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却没什么焦点地落在窗外流动的街景上。颈间的项链已经上交,那里空落落的,但某种更沉重的东西仿佛还挂着,随着呼吸起伏。
休假是强制性的。老赵勒令她至少“消失”几天,远离局里紧绷的气氛和那些暗中投来的、含义复杂的视线。清吧的毒杀案和健身房的猝死案,像两片不祥的阴云,虽然后者初步定性为涉毒人员内讧导致的谋杀,但她知道,私下里的调查远未停止。尤其是那枚出现在陈浩物品上的扭曲标记,与“清道夫”案件中某些未公开的细节,隐隐形成了某种危险的呼应,调查已转入更隐秘的通道。她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节点”,或者说,靶子。
所以她才选了这间陌生的、座位间隔很远的咖啡厅,只想用一杯过浓的咖啡和陌生的喧嚣暂时填满自己。
斜对面卡座的动静起初并未引起她的注意。一男一女,标准的相亲配置。男人穿着挺括但质感普通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对着手机屏幕整理领带。女人坐在他对面,米白色套装裙,妆容精致,坐姿有些刻意地端正,面前只放了一杯柠檬水,指尖在杯沿轻轻画着圈。
声音不大,但足以飘进林晚夜被迫敏锐的耳朵里。
“……王阿姨说你在银行工作,挺稳定的。”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放松,试图掌握话题主导权。
“嗯,柜员。”女人的回答简短,没什么情绪。
“挺好。女孩子做这个安稳。以后顾家也方便。”男人笑了笑,身体前倾,“我其实比较看重女方能不能照顾好家庭。我工作忙,经常出差,家里得有个放心的人。”
女人没接话,只是端起柠檬水,小口抿了一下。
“听说你之前谈过两个?”男人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点探究,“怎么分了的?”
女人放下杯子,睫毛垂了垂。“性格不合。”
“哦。”男人拖长了声音,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我这个人吧,比较直。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坦诚最重要。你……没什么瞒着我的吧?身体啊,过去啊,各方面。”
林晚夜皱了皱眉。这问话已经越界,带着令人不适的审视和优越感。
女人抬起头,看了男人一眼,那眼神里有隐忍,也有疲惫。“李先生,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才更要问清楚啊!”男人声音提高了一点,引得旁边一桌人侧目,“我这是对彼此负责!你看,我房子车子都有,工作体面,找对象肯定要找清清白白的。听说你妈妈身体不太好?以后负担会不会重?”
女人的脸微微发白,手指攥紧了杯身。“如果你觉得不合适,可以直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摆摆手,身体却靠回椅背,姿态显得疏远了些,“就是问问嘛。对了,你每个月工资多少?有奖金吗?你们银行内部有没有什么好的理财渠道,以后家里的钱……”
“够了。”女人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压抑的颤抖。她站起身,拿起旁边座椅上的手提包。“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账单我会付我那一半。”
男人显然没料到对方会直接起身要走,脸上那种掌控感迅速被恼怒取代。他也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你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来相亲,你就这态度?问几句怎么了?是不是被说中了心虚啊!”
“请你让开。”女人想从卡座里出来,但男人堵在了外侧。
“走什么走!把话说清楚!”男人伸手去拉女人的胳膊。
“放开我!”女人挣扎,手里的包掉在地上,东西散落出来,口红、钥匙、一个药瓶……白色的药瓶滚到林晚夜脚边不远处。
林晚夜已经放下了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进入了预备干预的状态。公共场合,言语冲突升级为肢体拉扯,她不能坐视不理。
“贱人!装什么清高!”男人被彻底激怒,尤其是当女人用力甩开他的手时,他脸上最后一点伪装的体面彻底剥落。在女人弯腰想去捡拾散落物品的瞬间,他扬起手,狠狠地、带着风声掴了过去!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惊呆了咖啡厅里所有的人。音乐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女人被这重重一击打得踉跄,头偏向一边,几缕发丝黏在瞬间红肿起来的嘴角。她没哭,也没尖叫,只是维持着那个偏头的姿势,僵在那里,眼神空洞地看向虚空,仿佛被打懵了。
林晚夜已经站了起来,就要上前。
就在这一刹那,女人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不是被打的余波,更像是一种内部的、突兀的失衡。她原本撑在桌沿的手,手指猛地蜷缩,指甲刮过木头表面。
然后,她像一截突然失去所有支撑的木头,直挺挺地、没有任何缓冲地向后倒去。
后脑勺撞击在卡座柔软的皮质靠背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的眼睛还睁着,瞳孔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扩散,脸上的血色急速褪去,变成一种死寂的灰白。嘴角,除了巴掌的红肿,开始渗出一点白色的、细小的泡沫。
“喂!你少装死!”男人还处于暴怒中,试图去拽她。
“别碰她!”林晚夜厉喝一声,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推开男人。她单膝跪地,迅速检查女人的颈动脉和呼吸。
没有脉搏。没有呼吸。
瞳孔已完全散大。
死了。
就在耳光落下后的几秒内,猝死。
咖啡厅里死寂一片,随即爆发出惊恐的低呼和骚动。有人尖叫,有人慌乱地后退,有人拿起手机。
男人呆若木鸡地站在旁边,脸上的愤怒被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恐惧取代,他看着自己刚刚打人的那只手,又看看地上毫无生气的女人,嘴唇哆嗦着:“不……不是我……我就打了她一下……她怎么就……”
林晚夜已经直起身,一边掏出证件示意周围的人保持距离、报警叫救护车,一边用冰冷锐利的目光锁定了男人:“站在原地!不许离开!”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又一个。就在她面前。毫无征兆的死亡。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物品,最终落在那只滚到她附近的白色药瓶上。很小的一只塑料瓶,没有标签。
很快,尖利的警笛声撕裂了午后的沉闷。咖啡厅被迅速封锁。林晚夜作为现场目击者和第一时间介入的警察,再次接受了详细询问。她客观陈述了冲突过程和耳光之后女人的猝死,强调了死亡发生的突兀性。
男人——李志远,三十一岁,某公司销售——被控制在一边,面如死灰,反复念叨着“我不是故意的”、“她就那么死了”。初步检查,女人——方薇,二十八岁,银行柜员——体表除了脸颊红肿和倒地时后脑的轻微磕碰,无明显外伤。致死原因显然不是那一巴掌。
现场勘查的重点自然落在地上的散落物,尤其是那瓶没有标签的药。药瓶被小心提取。同时,方薇的手提包也被仔细检查。除了日常物品,在夹层里发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处方笺副本,字迹有些潦草,但能辨认出患者姓名是方薇,开具日期是两周前,药物名称是一串复杂的专业名词,林晚夜勉强认出其中有“β受体阻滞剂”和另一种抗心律失调的药物成分。开具医生姓陈,来自市第一医院心内科。
法医和技术人员初步检查方薇的尸体,发现她右手腕内侧有一个非常微小的、已经愈合的圆形疤痕,像是长期监测某种指标留下的针孔痕迹。而她猝死时的症状,结合处方药,高度怀疑是心脏原因导致的猝死。
“她有严重的心脏病?”林晚夜问初步勘查的同事。
“处方是这么暗示的,而且是需要服用复合药物控制的那种。药瓶里是空的,但瓶口和内壁残留物检测需要时间。她今天可能没吃药,或者……”同事压低声音,“情绪剧烈波动,加上那一巴掌的刺激,诱发了致命的心律失常。”
听起来合理。一个患有隐秘严重心脏病的年轻女性,在相亲中受到羞辱和暴力,情绪激动,诱发猝死。
但林晚夜无法忘记女人倒地前那一瞬间的眼神,空洞得可怕,还有那嘴角渗出的、极其少量的白沫。不完全像典型心源性猝死。
“查一下李志远。”她低声对同事说,“重点查他今天接触过什么人,有没有异常通讯,尤其是……是否可能提前知道方薇的身体状况。”
同事有些讶异:“你怀疑他故意刺激?但就算知道,他怎么肯定一个耳光就能诱发死亡?这风险太大,不可控因素太多。”
“如果是临时起意的冲突,当然不可控。”林晚夜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处方笺上,“但如果,有人需要方薇‘合理地’、‘意外地’死在公开场合,死在一次冲突之后呢?李志远可能只是一枚不知情的棋子,他的性格和反应,或许也在计算之中。”
这个推测太大胆。但接连发生的“意外”死亡,让林晚夜不得不把弦绷到最紧。
李志远的背景调查很快有了初步结果:普通职员,人际关系简单,无犯罪记录,经济状况一般,急于结婚。通讯记录显示,今天上午他接到过一个陌生号码的短暂通话,对方用了变声软件,内容简短,只是再次确认了相亲地点和时间,并“鼓励”他“表现得有主见一点”。这个号码是未实名登记的黑卡。
而方薇的深入调查则揭示了更多。她母亲患有慢性病,需要长期服药,经济压力不小。她本人工作努力,但性格内向,几乎没什么社交。更重要的是,她的病历显示,她确实患有罕见的遗传性离子通道病,一种可能导致恶性心律失常甚至猝死的心脏疾病,需要严格避免情绪剧烈波动和某些特定刺激(包括某些声音、闪光,甚至……突如其来的惊吓或疼痛)。她的病情,除了家人和主治医生,应该无人知晓。
处方笺上的药,正是控制这种病的。
“医生那边问过了,”同事回来汇报,“陈医生说,方薇最近一次复诊是十天前,病情控制得还算稳定,但医生强调她必须按时服药,绝对避免刺激。药是两周的用量,按理说到今天应该还有剩。”
但药瓶是空的。
“方薇的母亲呢?”林晚夜问。
“联系上了,人在外地亲戚家。说方薇最近情绪一直很低落,因为病情和家里压力,对这次相亲也没抱什么希望,但为了安抚母亲还是来了。药……母亲说肯定叮嘱她随身带着按时吃。”
一个需要严格按时服药的心脏病人,在明知要面对可能产生冲突的相亲时,会不带药,或者把药瓶清空吗?
勘查技术人员的呼叫打断了他们的讨论。在方薇掉落的唇膏管内壁,靠近膏体的地方,发现了极其微量的、不属于唇膏本身的油性物质残留,气味有些奇特。同时,在咖啡厅提供给客人擦手的、那种浸了柠檬香精的湿毛巾篓里(方薇和李志远的座位旁就有一个),提取到一条使用过的湿毛巾,上面除了常见的柠檬味,也检测到了类似的特殊油性物质,很淡,混合在湿毛巾本身的香气里几乎无法察觉。
“这是什么?”林晚夜问。
“还在分析,有点像……某种高渗透性的有机溶剂,可能带有轻微挥发性。”技术人员语气不确定,“如果接触皮肤,尤其黏膜,吸收会很快。”
林晚夜脑中闪过方薇在冲突前,用小湿毛巾擦过手的动作。也闪过她挨打前,似乎下意识用舌尖舔了一下突然有些干涩的嘴唇——紧张时很多人会有的小动作。
如果唇膏里,或者湿毛巾上,被掺入了某种能迅速通过皮肤或黏膜吸收,并且能与她所患的特殊心脏病药物产生相互作用、诱发致命心律失常的物质……
那么,下毒者不仅知道她的病情,知道她的用药,还精准地利用了这场相亲冲突和随后的耳光刺激,作为触发死亡的“扳机”。李志远的暴躁和动手,成了完美的掩护和催化。
处方笺、空药瓶、特殊的心脏病、神秘的刺激性电话引导李志远、唇膏或湿毛巾上的不明物质……这一切拼凑起来,指向一个精心策划的谋杀。
动机是什么?方薇一个普通银行职员,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而且要用如此复杂隐秘的方式?
林晚夜走到咖啡厅相对安静的角落,看着窗外依旧车水马龙的街道,阳光明媚,却照不进她心底的寒意。
清吧的毒杀,目标疑似“清道夫”,毒物与她丢失的特制追踪器同位素有关。
健身房的猝死,死者涉毒,物品上出现了隐秘贩毒网络的标记。
而现在,咖啡厅的相亲猝死,死者患有罕见心脏病,死于可能被精心诱导的“意外”。
三个截然不同的场景,三个看似无关的死者。
可为什么,每一次,她都在场?
真的是巧合吗?
还是……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刻意将她卷入这些死亡?
她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慢收紧。每一个节点,都是一条人命。而她,站在网中央。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局里加密线路的号码。
她接通,老赵沉重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小林,说话方便?”
“您说。”
“方薇尸体的初步毒理筛查有意外发现。她体内除了治疗心脏病的药物残留,还有一种极其微量、代谢很快的化学物质,初步判断是一种人工合成的神经传导干扰剂,能显著降低心脏电活动的稳定性。这种物质,目前黑市上没有流通记录。”
老赵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
“但在技术部门封存的、从你那条项链外壳上提取到的、除同位素源之外的‘非正常’微量附着物中,发现了类似的化学结构片段。只是片段,还不确定,但……很像。”
林晚夜握着手机的手指,倏地收紧。
项链。又是项链。
月亮已经不在她颈间,但它投下的阴影,却仿佛无处不在,连接着这些接踵而至的死亡。
她缓缓抬起头,咖啡厅的玻璃映出她清晰的身影,脸色平静,眼神却深不见底,映照着窗外喧嚣而陌生的世界。
网在收紧。
而她,必须成为最快找到织网者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