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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郭睿的孕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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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郭睿从怀孕第二个月开始,每天吐得天昏地暗,除了昏睡就是捧着胸口难受,恨不得24小时睡衣睡裤,头发总是蓬乱,满脸憔悴和不爽。
熬到五个月时,肚子鼓起来了,体重却只有94斤,手臂的皮肤和老奶奶差不多,松松垮垮地套在骨头上,两只大眼睛更大了,脸颊凹陷,颧骨老高,锁骨很明显地横在她的胸脯上方。肚子和□□丰沛鼓胀,四肢干瘪,脸上隐约有几块孕斑。
一天清晨,她难得睡了个好觉,起床后觉得压在胸口二个多月的那股子闷气通畅了一些,刷牙的时候干呕了几下就没事了,坐在梳妆台前涂抹精华素时,她突然感觉很饿,去洗衣房里找到阿姨,让她给自己煮碗只放青菜的面条。过了一会儿,她去厨房问阿姨有没有什么重口味的调料可以放进面里。
四川阿姨用肉末和切碎的榨菜拌着各种鲜香麻辣调料给她煮了碗不正宗的担担面,她吃完不一会儿又想吃点什么,等不及阿姨放下抹布去弄,自己开着车一脚油门一拐弯进了港澳中心停车场,出来看到蒋太无二的招牌顺眼,不管是什么风味进去就叫门口的小妹快点给她菜单。
等菜的时候,郭睿给老严打电话讲她饿了,突然想出来吃饭,趁着今天没吐好好吃点东西。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夹附赠的泡菜和花生米吃的津津有味,那边她妈突然大呼小叫起来:“闺女啊,好事好事,这是天大的好事,你的孕吐过去了。我给你说啊,就是这样的,我问了好多人,都说你会突然有一天不吐了,然后就没事了。这一天终于来了,妈妈好开心好激动,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妈妈都后悔同意你生下来了。”
郭睿终于神清气爽,脑子里除了吃没有别的,听到妈妈说孕吐结束了,这才觉得委屈,不由得哽咽了几下,眼泪在眼眶里转圈的时候,餐厅服务员端着一大盆酸菜鱼放在她面前,红的辣椒,绿的酸菜,味道酸爽喷香,又看到一碟红糖糍粑上来,她一下子开心起来:“妈,看起来真好吃啊,我要吃饭了,挂了,回头再说吧。”
郭睿从这一天开始变成了一只始终感觉到饿和馋的动物,她在一日三餐的间隙不是在觅食的路上就是在吃饱了要回家睡觉的路上。
赵芸陪她吃了几次饭,被她的饭量惊呆了:“天哪,你当心吃太胖了,生完孩子减不下来。”
郭睿一边吃一边挥手:“再说吧。我那俩月实在是饿惨了,宁可胖死,我也不想那样饿死。”
赵芸看着她吃饭就想笑。哪里还有过去的影子,一个月胖了二十多斤,已经快要110斤的郭睿穿着几千块的大牌孕妇装活像一只珍贵大熊猫,嘴里永远在吃,浑身上下圆鼓鼓的,充满了人间烟火味儿,特别接地气。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自己的烦心事。公司业务萎缩严重,公司调整结构,把十几个女人安排到走廊尽头的一间仓库改装的办公室里,重新制定了薪酬标准和奖金制度之后,再也没有人管她们有没有做事了。
办公室里有人说,你们有没有发现,咱们这里全是女的,全都是三十好几的,除了赵芸和李媛媛这两个人,都是已婚已育的妇女,这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这是在暗示咱们辞职。我把话先放在这里,三个月后咱们不辞职,薪酬制度还会变,咱们要干的活儿肯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等着瞧吧。别人我管不着,我从今天开始只做找工作的事,其他工作一概不管,我相信公司也是这个意思。
赵芸也想到了,但她不确定,她和李媛媛都是34岁未婚,估计公司改善赢利的第一步就是砍掉她们这一批能力并不出类拔萃的中年妇女。
别说她们这些人了,就连其他部门的男的甚至部门经理也都一样,收入只有原来的一半,爱走不走,谁辞职都不挽留。
他们公司服务的外贸行业更惨,三分之一工厂关门,三分之一只能活下来,三分之一的企业各种自救,断臂求生,勉强还算过得去。
赵芸成天在网上投简历,研究各种公司,发出去一百多份简历,只接到四五个HR的电话,去面谈了两家公司,薪水都是几千块,要求却高了很多,好多技能都是她这些天恶补了一下才敢撒谎说她有经验的。
这一天,她去某教育集团面试,对方看重她英语八级水平证书,询问她的英语能力,口头表达能力,说他们需要幼儿英语教师。说起薪酬,底薪只有三千,自己朋友圈发广告拉到一个学生有5%的提成,在门店做咨询一样,按照课时数还有课时费,一开始先安排少量课时,尽快熟悉教材,多看其他有经验的老师上课的录像学习,慢慢增加课时数,一年之后起码能到月薪两万,如果受欢迎成了金牌讲师,能到年薪50万。总之,能赚多少全凭本事。
赵芸知道年薪五十万这种大饼就当成一幅画好了,虽然不是完全没可能。成为金牌讲师不仅仅是老师的能力水平,平台和公司也很重要。投出去的简历大部分石沉大海,仅有的几次面试机会只有这里没问她是否已婚,有没有小孩,还有个公司问她这两年有没有结婚的打算,看样子加班会很多,不过赵芸有点疑心那个男的HR是假公济私,在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北京城里有80万大龄未婚女性,何至于少见多怪?
这些都不重要。每个月银行贷款将近三千,基本开销二千,她刚刚攒够几万块打算还给郭睿,不是她妈要做个手术就是她爸被骗了几万块需要她补窟窿,她很抱歉地给郭睿解释过两次为什么没还钱,郭睿都漫不经心地说不要紧、无所谓,别放在心上啦等等,这让她觉得自己欠了郭睿很多。
郭睿孕吐的困难时期,她有空就去陪她聊天,守着她吐,帮她清理衣服和地板。那段时间,她下班先去郭睿家里陪她聊一会儿,看着她好歹吃几口东西再回自己家。周末,她起床就去郭睿家里陪她聊天,散步,产检,做了这些事,令她心里平衡了些许。郭睿没事了,她这才真正行动起来。
赵芸心里已经接受了常青藤教育集团的职位。她决定下周一回复对方。
她们这个犹如冷宫一样的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抱怨、对公司里年轻漂亮学历高背景深的那些“妃子”们的诅咒、鄙视、嫉妒和幽怨再也不能困扰她了,怀着很快就天高海阔任鸟飞的期待,她甚至还没离开就怀念起公司的茶水室,那是副总主张和坚持下拆掉一扇玻璃门做的,几张小桌子,一排橱柜上有咖啡机,热水壶,还有一个养生壶,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在这里喘口气,做一杯卡布奇诺就着几块饼干,休息十分钟,无所事事只是享受咖啡和甜点的任性,繁琐而沉闷的事务变得可以忍耐。
不知道那边公司有没有这样的茶水室。如果没有,她可以在自己的桌子上搞那样的一个小角落吗?
这是周五,冷宫里年老色衰的“娘娘们”知道老板只会在周五下班时间来她们这里巡视几分钟,假装问一下她们的工作进度,添油加醋讲几句公司的困难,再不甘心地补充几句暂时的困难之后即将迎来的更好的明天。再好的未来,公司也不打算“复宠”她们这些没背景没什么能量、年纪够大、随时会变成别人的老婆和孩子妈的女人,老板只是出于本能的恶意想处理掉一批旧货,重新进一批新鲜的年轻人。
赵芸正在琢磨着一会儿到点儿就溜走的路线,有人转过头喊:“赵芸,快看公司的群,那俩人是不是你爸妈?”
赵芸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机械地打开手机找公司内部微信群。平日里公司内部工作群极少有人闲聊,只是偶尔有人打卡,转发个行业新闻。今天的未读消息有二十几条,赵芸很快就翻到和她有关的。
群里有张不甚清晰的照片,她一眼认出是她父母,是一张茫然无措带着戒备神情的大头像,有人在旁边偷拍的。发图片的人她不认识,只说这对老人拦住人问他们公司是不是在这栋楼里,那人说是的,老人家说他们女儿在这个公司里上班,他们过来看看。大楼保安不让他们进,他们现在坐在楼下大堂的沙发上。他们说女儿叫赵芸。
公司群里都用本名,她如果想找不是找不到她,微信可以加,内线电话可以查到,何至于把她爸妈的头像偷拍了放在公司群里广而告之?
赵芸的脑袋里慢慢升腾起不好的预感,想到各种可能性她的头皮几乎要炸了。她的脸烧了起来。有的人会装小白兔,嘴甜心狠,看起来没棱角,有礼貌有修养,心里分别心极重,各级老板副老板公司红人,来公司一周时间搞的清清楚楚,每个都认识,私下里都加了微信,方便在朋友圈里点赞和彩虹屁,其他人等见了面都是甜甜的微笑,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自己这群被打入冷宫等着收拾东西辞职的老女人,他们哪里会不知道?这样发照片到群里来故意展示乡下人寻亲桥段,就是故意恶心别人。要是老板家亲戚找过来,她会这样干吗?
赵芸气得满脸通红,憋了半天,还是气不过,在群里回了句:“工作群,不好意思,影响大家了。谢谢。”
她奔下楼时,正好看到父母在往外走,她喊了一声“妈”,在空荡荡的大堂里格外突兀,回声打到她脸上,她的脸更烫了。
几个人走出大堂,环顾四周,热辣辣的太阳晒在头顶上比老家的毒辣,路边密密麻麻的车子和空调喷出的热气烘烤着他们的脚和小腿,他们站的难受,不耐烦地说:“这个地方太不好找了。我们下了高铁问了好多人才找到,要不是这里的人心肠好带我出地铁,我和你爸在地铁里都迷路。”
赵芸叹口气,她想了想,对她妈说:“那先回家吧。今天周五,找个地方坐一会儿都找不到的。”
地铁上挤的站不住,他们一家三口被挤的横成一排,没有人讲话,她爸妈知趣地一句话不说,只死死盯着她,以免她下车时没跟上。出了地铁站,赵芸东张西望,她妈问她做什么,听到她说找饭馆吃饭,俩人一唱一和地骂了她一顿:“吃什么馆子,钱多没地方花了吗?就知道糟践钱,你那么有钱怎么一个月不多给我一千块。”
她爸对她的房子很感兴趣,进门扔下尼龙行李袋就打开所有的门查看,嘴里嘟囔着这里好这里不好,她妈可能真的累坏了,直奔她的床铺,搬过枕头就躺了下去。赵芸忙着在手机上下单买菜,没空理会她爸对她房子的种种质疑。
路上她好几次用眼神询问,她妈不理会她的表情,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她爸到了她的地盘,气焰低了许多,神态里带着点讨好,这是从未有过的。赵芸的好奇心消磨殆尽,不再问他们为什么突然来北京、为什么不提前打个电话、为什么为什么或许不为什么,随便他们吧。
吃饭的时候,她妈先是没话找话说了几句家里的情况,看她爸低着头只顾着吃饭,她明白那个意思是让她说,她只好小声地、带着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过来给你爸检查身体。咱们市医院说情况有点不太好,你爸不信,我们决定来北京大医院检查。”
赵芸的头嗡的一声就爆炸了。她刚才忙着给他们烧水泡茶找杯子切菜剁肉,她妈躺下就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她爸在洗手间里呆着不知道在干嘛,她手底下忙着煮饭,脑子里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到和父母的健康有关。她第一个反应是回忆卡里一共有多少钱,等她心算一下一共有五万左右,她妈用胳膊肘又戳她一下:“你在这里找个熟人给你爸检查,别被人骗了。现在的医院,净是哄着你去做手术塞红包的,做一台手术医生护士都好分钱。”
赵芸安排父母在小卧室里睡下后,她搬开饭桌兼茶几的桌子,打开沙发床躺下。她没时间放松酸胀的四肢,拿着手机赶忙搜索胃癌四期到底是怎么回事,才看了几篇文章,她的心沉沉的,凉凉的,却混沌起来,从里屋隐约传来的粗重的鼻息中,她的手机掉落到枕头上,翻个身她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
郭睿约她出去吃饭约了好几次她都说有事过不来,闲极无聊的她索性在她公司附近找了家餐厅等着她吃午饭。
赵芸坐下说:“你这件衣服挺遮肚子的,不注意看不出来。”
郭睿愉快地咯咯笑几声,眼睛从菜单上抬起来,她看了看赵芸,朝远处的服务员挥手,回过头来再仔细地看了看赵芸,皱起眉头问:“你怎么了?怎么瘦成这样?”
赵芸本来不想给孕妇讲最近的烦心事,这些天她遇到了无数难题,找不到能商量的人。她上网查了好多资料,请过几次假带去挂号、化验、检查。老赵不信任医院,总觉得医生开的检查单里没几项是必需的,是想骗病人多花钱。赵芸很累,陪老赵去医院是体力上的消耗,一路上要反复斟酌怎么说能让父亲信任医生是对她心力能力的挑战。她妈说她跟着去多花车票钱,留在家里还能买菜做饭,他们不用在外面吃饭。赵芸知道她妈对她爸只不过是服从惯了、在一起过习惯了,她并不关心老赵的病是否严重,有多严重。老赵也不在乎自己的病,他只关心用了多少钱。
赵芸的爸妈到北京不过才二周时间,她就瘦了,眼瞅着平日的一些衣服变成了宽松款,裙子裤子的腰松松垮垮的,自己并没什么感觉。郭睿问起,她也不必隐瞒,言简意赅地讲了讲大概情况,说完心里痛快许多,觉得面前的食物哪一道都好吃,不客气地埋头苦吃起来,好久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
郭睿看赵芸狼吞虎咽地几分钟就吃完了一大碗饭,心里替她难过。她举手示意服务员过来,不顾赵芸的阻拦,又加了几个硬菜。赵芸看她坚持,也不再客气,对服务员说:“麻烦你再来一碗米饭。”
第二轮菜上来时,赵芸已经饱了,面前的云南菜用各种鲜花装饰,摆盘精美,菜肴五彩缤纷,看着心情都好了,吃不下,但满足感很治愈。刚才她就没看到这些,眼里只有鱼肉和米饭。对面的郭睿穿的花裙子头上系的花丝巾和餐厅相得益彰,看起来很喜庆。
郭睿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直接说啊。”
赵芸喝了几口茶,先长长出了口气,道:“我妈以前老说我在外面混的差,医生都不认识一个,我说北京不是老家,拐来拐去总能认识谁,但你认识和别人肯帮你差的远了,我在这里无权无势的,认识和不认识医生没区别。这一次又说这种话。我在网上看了好多帖子,心里还是没谱,医生说了几种方案,但人家没空给我解释,让我先上网了解情况再说。我突然想起来有个高中同学考上了医学院,好像也是北京。我们不太熟,也不是一个班,我在同学群里找了好几个人,终于问到了他的微信。没想到人家现在安贞医院当医生了,读完博士分过来的。人不可貌相啊,当年学习好是好,因为是农村转过来的,和大家玩不到一起。没想到中学同学里就数他最厉害。这还是我进了市政府上班的同学给我的联系方式,说她婆婆来北京检查就是托他的人情。没想到他挺热心的,让我每一步检查都先给他讲,有结果也给他讲,他不懂的可以去问同事,免得花了冤枉钱。有他这句话我就踏实了。”
郭睿正在心里琢磨着找哪个发小帮赵芸介绍个靠谱的医生,听了这个话她舒一口气。托人办事当然是约了人出来吃饭才好讲,她现在出门都是大墨镜,学着香港明星还戴口罩,防雾霾还防撞见熟人。
“那太好了。是不是要做手术?”
“现在还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对了,我换工作了,去教育集团,推销课程,也给小孩儿上课,没想到当年咬着牙考的八级证书这个时候救了我。外贸不行了,但教育行业挺火。”
郭睿替她高兴:“是啊,给孩子花钱最舍得。你爸这个事,你千万别着急,看病不是一天二天的事儿,他们在这里检查确诊,那要在这里动手术还是回老家动手术就看情况了。还是那句话,有事说话。对了,我这就给你转五万,你先用着。”
“不用不用,我暂时还行。等我需要再找你。真的不用,这两年我攒了点钱的。”赵芸想起她借郭睿的十万块刚刚还了五万,咋能再借过来?这个账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这个人情她怎么担得起。
她回过头一想,鼻子一酸,说:“只有你问我是不是需要钱。我们家亲戚只关心病情,绝口不提钱的事,就像我爸看病不要钱似的。我那几个姑姑,成天给我推送这个偏方那个偏方,一会儿让我买鸡,一会儿让我买鱼。嘴上说说谁不会。”
郭睿本来想跟赵芸商量,让她陪自己去温哥华生孩子。她爸在那边有个房子,最近找人打扫好了,买房子的地产经纪一直殷勤联络,她爸问了下能不能照应她过去生孩子,对方一口应承,说她三年前刚生老二,流程还熟悉,一切包在她身上。
因为房子是她爸的,她怕她母亲心里别扭,如果赵芸肯陪她去,她母亲在生之前赶过去陪几天可能也没什么事儿。继母倒主动说如果需要她去陪,但郭睿和她不熟,不想承她那么大人情。她知道她爸的公司在那边有生意,想着让她爸安排赵芸到那边工作,拿着工作签证过去陪她半年,她有工作有收入,也不算是耽误了她。赵芸的公司好几年前就不太景气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跳槽。她想着,赵芸趁这个机会积累点海外工作经验,也未尝不是好事。
没想到她还没说起这个想法就听到赵芸她爸来北京检查的事,她只能替赵芸叹气。这些年,赵芸就没轻松过,总在攒钱,家里不但帮不到她,还总有麻烦事,越是想找个男朋友分担,越是遇到比她还抠门的男人。
“你身体感觉怎么样?”赵芸不想让自己家的烦心事影响孕妇的心情。
“挺好的。就是太能吃太能睡了,我找了个孕期管理机构,每天过去和一堆孕妇做瑜伽,听音乐,做体操,还有医生过来解答问题。”
“还有这种地方?”
“我也才知道。在小区散步的时候遇到一个刚生完孩子的妈妈推荐我的。我觉得她面熟,想不起来在哪个电视剧里看到过。肯定不是一线,谁知道几线,才22岁就生了孩子,男的肯定很厉害,要不然怎么会放弃演艺圈回家生孩子。还说打算三年抱俩。孕期管理公司保证产后三个月恢复身材。和高级月子会所不一样,这里从怀孕开始就去。里面的孕妇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我好有压力啊,就我年纪大。”
赵芸听的咂舌:“有钱人的世界啊。你很漂亮了,怀孕了也漂亮,年轻就年轻呗,你比她们成熟。”。
郭睿就是嘴上抱怨一句,她才不是容易自卑沮丧的性格,假装抱怨几句撒完娇,听到了安慰,嘿嘿一笑又说起自己如何能吃能睡:“我现在就是一头成天都在增肥的猪,我妈还嫌我不够胖,我爸说了句让我少吃点,我妈那脸黑的,我爸看苗头不对赶紧撤了,临走让我听我妈的话,当着我妈的面给我转了钱叫我订个好的月子中心,我妈的脸终于回暖了。哎呦,你没看到我爸害怕前妻的样子。所以啊,我没婆婆实在太好了,我妈也说没婆婆挺好,就是没男人不太好。她也不想想,哪个男人没妈?不能啥都想要吧。”
赵芸还是有点转不过来弯:“有婆婆也不怕,就你的性格,谁敢给你气受?大不了少见面甚至不见面就行了。那个人还不知道你怀孕吗?”
“不知道。我不会告诉他的。他老婆不能生育,万一他跟我抢孩子怎么办。”
赵芸笑:“服了你了,也就你有这个勇气,说生就生。”
郭睿的底气来自于父母给她无尽的包容和支持,从情感到金钱。她没办法嫉妒郭睿,这一切并不是郭睿用不正当手段掠夺而来的,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区别是投胎,她命好。
赵芸想起,前段时间经常过去陪伴孕吐的郭睿,碰到过二次她的父亲,一个儒雅倜傥平易近人的董事长,亲切询问她的老家,夸赞她老家风景好,问她家那个地方的特色菜。她懂,人家那是特意和她聊聊天,是爱极了女儿。她也见过郭睿妈妈,看起来顶多五十几岁,身材保持的极好,曲线优美,连拖鞋都很雅致,每次都搜罗一堆东西让她带回去,还说请她帮忙消化,浪费可耻,物尽其用。虽然郭睿妈妈看起来很精明,很会做事,但善良有分寸。
他们完美得像电视剧里的正面人物,体贴周到得体,她在他们面前总有种自卑感,不仅仅是金钱地位上的自卑,还有那种见识格局智慧形成的气场令她自惭形秽,也有很深很深的挫败感。她默默地咽下那些沮丧,强迫自己说说笑笑,告诉自己要感恩,没有郭公主,很多难处她永远解决不了,一次又一次,她或许就被打回原形,变成母亲那样的女人。有时候,赵芸也会想,自己的命运不是他们这些既得利益者造成的,但是既得利益者制定的规则让她这样的底层百姓活得这么辛苦。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她不知道找谁控诉自己的不幸。比起很多人,她并不算不幸。为什么自己总觉得自己不幸呢?
但她真心替郭睿高兴:“啊,那真的太好了。只要有需求就有服务,第一次听说还有孕期管理这种公司。”她不喜欢有钱人占尽优势,但郭睿对她这么好,她不讨厌郭睿一家人。
“是啊。但是我还是不想在北京生,本来今天要跟你商量请你陪我去温哥华生孩子,我爸那边的公司可以给你办工签,你想去公司就去,能做什么做点什么,混个海外工作资历再回来换工作也许容易点。主要是陪陪我,你当年学外语的拼劲儿啊,我是服了。”
“你要去那边生?可惜我爸正好在这个时候生病。”赵芸重重地叹口气。
“没事。有我妈,还有后妈。她们都能陪。那边也在联系月嫂和月子中心。知道你走不开,咱这样的独生子女就只有自己,如果有事搞不定就告诉我,别自己一个人扛。”
赵芸陪郭睿走出餐厅,门口停着一辆七座Q7,有个年轻的英俊的司机站在车门边,看到她们走出来立刻拉开后座,郭睿轻轻在她耳边说:“这是我爸派的司机,现在我是郭氏的宝贝疙瘩,负责给我爸生个继承人。”
赵芸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这个郭睿啊,脑子要是用在正途,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成就。但她为什么要做什么大事?
赵芸目送车子开走,快步小跑着去赶地铁回去上班。郭睿的记性在怀孕后更差了,她提过一嘴换工作的事的,她可能没注意到那句话,要不然就是转头即忘,这个午饭依然约在她前公司附近这家云南印象,她的新公司在海淀,附近没这种幽静宽敞的好餐厅,她不想扫了郭睿的兴致,转了三趟地铁赶过来的。
她俩这样的校园友谊在毕业十几年后依然保持紧密的联系,在这个浮华又实际的世界,赵芸觉得特别珍贵。十六年来,都是郭睿在帮她,唯一一次需要她帮忙,赶上了她爸要做手术这件不可抗力事件。
郭睿本来还有事想倾诉的。
前阵子她去做产检,远远地看到了他低着头在看手机,她从他身边走过去,他毫无知觉。幸亏没知觉。她从他身边走过时才认出他,吓得腿都软了,第一个冲动是跑,可她跑不动,心脏怦怦跳,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来妇产科干嘛?他老婆怀孕了?
他会不会看到她才假装看手机的?看到她大着肚子,他会不会疑心?
郭睿想去温哥华生孩子就是害怕再次碰到那个人。或许,可以考虑妈妈的提议,移民加拿大,在温哥华养孩子。
赵芸她爸谁说的话都不听,他只相信自己从电视上看来的杂七杂八各种说法,形成了一套他自己的知识体系,既不是一味愚昧也无半分科学。比如,他胃不舒服很多年了,从来不去检查,大把大把吃一些电视广告上经常播放的胃药。胃不舒服也不说,一个人闷闷地躺着,要不就乱发脾气。她妈对她爸就是习惯性伺候和追随,其实毫不关心。俩人彼此之间很少正眼看对方,也很少聊天,多说几句就吵要吵起来。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十年,他们俩对彼此的了解还不如对院子里的张大妈李大爷。
她妈觉得她爸装病,逃避干活,等着她伺候,她不敢说什么,只做必须做的事,看也不看她爸一眼,哪里知道他有没有生病。她爸和她妈这些年没好好讲过话。医生让他检查,他觉得医生想骗他乱花钱。医保涵盖范围有限,他只买便宜的药吃,后来又吃止疼片,一天吃好几粒,不疼了继续打麻将。
还是两个姑姑说他瘦的厉害,脸色看起来不对,把他狠狠骂了一顿,让她表妹找了个市医院的同学,这才去检查。医生看到病理报告给家属说赶紧去省肿瘤医院吧,这是癌症。
赵芸的父亲刚刚过62岁生日,还不算老。下岗十年,这里打点工,那里混几天,55岁可以领社保退休金后彻底歇着了。她妈说了很多次让他去社区看大门,他去了几天就不肯去了,再说什么,两个人就会大吵一架,她妈只能算了,等着他回家时守着他骂赵家一家子好吃懒做没一个好人。多骂几句,自然少不了吵架,有时厮打几下,以其中一个人摔门而出结束。周而复始。
赵芸她妈的退休金才一千多一点,亲戚之间婚丧嫁娶的事多,随份子就很吃力,年轻人都找不到工作,她一个老太太哪里会要她呢?但老头子的退休金一分钱都拿不到,他既不买菜也不交水电费,馋的紧了自己去买点熟食,路上吃完回家,一口渣都不会剩给她妈。
她妈的一千块不够用,实在没办法,出去找了一家餐馆后厨给人洗菜洗碗,好歹是坐着干活,腰疼的时候锤几下,站起来走走。街头小饭铺,后厨除了她就是老板在炒菜,老板娘在前面招呼和收钱,有空的时候坐下来剥蒜剥蚕豆剥毛豆,一递一声和隔着才二三米远后门处干活的老太太聊天,虽说累了点,在餐馆里有三餐饭,老头子爱吃什么自己买,这里有人说话,还有二千块收入,比在家里对着一张臭脸的老头子强。
直到赵芸大姑到餐馆给她说她老头儿得了癌症,让她快领着男人去北京找女儿想办法,她才知道老头子病了很久了。
她站在餐馆后巷的厨房门口,用抹布擦手,觑着眼睛看看远处,再转回目光看着面前肥硕又松垮的大姑姐:“造孽啊,造孽。啷个办?”
这一天,她在餐馆吃过晚饭,洗好碗,收拾好蔬菜鱼肉,给老板说:“家里那个得病了。我明天不能来了。真是造孽。”别人听到她说“造孽”就以为她表达的是伤心难过震惊和心痛,她心里的意思是老头儿得病的时候不好。她这辈子过的辛苦,心里更苦,只有死在老头儿前头这个愿望,省得他老的不能动的时候需要她伺候。造孽的另外一层意思是心疼钱。治病要花钱,她陪着去看病耽误她挣钱,这两项加起来,等于把她这辈子仅有的念想消耗殆尽。
余生还有什么意思?但她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命运突然降临的厄运,她只能承受,并不懂得面对,她也不知道怎么解决,只希望挨过一天算一天。人活一世,不就是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