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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卖房救父 ...

  •   赵芸坐在小区中心的游乐园里,看起来像是出来散步,或者像是在赏月,浪漫的不像话,也不怕蚊子围着她嗡嗡嗡伺机吸血。

      深秋了,白天人声鼎沸,晚上却那么宁静。二十几层的板楼之间空隙不大,种的树木花草早就长的郁郁葱葱,草地斑驳,间或露出裸露的地面。最近物业比较努力,在被行人践踏得实在不像话的地方,靠墙种了蔷薇,中间位置则种了玫瑰。北京最适合这种大半年都在开花的植物,无论是风沙还是雾霾,都能茁壮地迅速长成一大片灌木,让灰色的好些年没粉刷过的小区建筑群不那么丑陋,也没那么村气。

      刚搬来的时候,树很小,草很绿,花木幼小,但哪里都是崭新的。重要的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这些年来,身边多少人在合租房里忍耐,沮丧地搬来搬去,付房租时等同于割肉的心疼,一些同学同事因为买不起房子搬到燕郊,也有搬到涿州的,为了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每天五点起床,五点半往城里赶。为了错过高峰期,过了晚上九点才回家,进门就睡觉。为了一百多天节假日可以享受郊区自己的房子和厨房,其余二百多天里忍耐着、憧憬着有一天搬回五环。

      没有娘家补贴,没有花容月貌,就靠着一份不多不少的薪水,在最好的时机和富二代同学的帮助下总算拥有了自己的房子。这么多年来,再苦再累,她都庆幸自己比很多很多同龄京漂幸运。

      卖掉房子给父亲做手术这个念头被她压下去了无数次,无可奈何之际又冒了出来。

      她偷偷问过她妈家里有多少积蓄。她妈瞪她一眼,说:“问你爸去。他的钱自己拿着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一分钱。家里随份子水费电费都是我出钱,我哪里攒了什么钱?就有那么几个钱,都花掉了,等我做不动了,我样样伸手找你要钱?”

      赵芸没说话。她前几年把买房子借父母的钱还掉了。分别给他们俩的,一人一半。她爸骂了她好几天。她妈偷着乐了好久。她爸手里最多只有几万块,加上她的几万块,对于手术费和术后化疗来说,杯水车薪,手术押金都不一定够。他爸的倒闭企业医保,能报销三分之一就不错了。

      她偷偷在网上查了老家的房地产行情,她家的老居民楼还不到二十万。附近没有好学校,小区破败不堪,环境脏乱差,唯一的优点是在城区内,生活便利。卖掉老家的房子,手术后他们住哪里?别说他们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了,以后咋办这个问题她也解决不了。

      赵芸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希望自己有兄弟姐妹,强大的、有钱的、任何事情都不用她去扛的羽翼。她只是憧憬了几秒钟就放弃了。大多数人的兄弟姐妹不一定能帮到忙,谁都指望不上。

      卖掉自己的房子,从此只能与别人合租,这种稀缺的单身公寓单价已经涨到了三万多,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买回来了。

      还有第二条路吗?还有别的办法吗?

      赵芸不想抹掉脸颊上的眼泪,也不想赶走在她脸上、手臂上疯狂吮吸的蚊子。如果她以身伺蚊能感动菩萨佛祖上帝安拉,如果只愿意日子无惊无险的卑微愿望上达天听,她愿意跪个三天三夜。

      她不是没有未雨绸缪过,回老家时要给父母买商业保险,他们死活不让,说她疯了,被骗子洗脑了,要是手里有钱还不如拿给他们帮她存着。后来,她看到保险经纪给她的明细表,才知道自己一厢情愿,想太美了。五十多岁人的保险她根本买不起,即使买得起,看样子大部分的病都用不上。只能算了。或许侥幸,父母能无病无灾活到老。

      她以为嫁不出去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剧了,和她爸的癌症晚期比起来,她庆幸自己还没嫁出去。要不然,遇到这样的岳父母,可能要被离婚。

      赵芸进家门的时候以为他们早就睡了。他们习惯早睡早起。而且这么多年他们俩分开睡,才一米三宽的床睡不好,总有一个人很早就上床睡觉。

      她父母一个靠在床头一个躺在沙发上看着她进门,眼巴巴地,等着她汇报结果。

      “我再找同学介绍个医生说说吧,多听几个人的意见。”赵芸本能地想把最难的事往后拖拖。他们俩听了,什么都没说。她妈先是想叹气,叹了一个开头觉得不妥,改成了悠扬的啊啊啊,再假装清清嗓子,倒头就睡了。她爸什么都没说,垂下眼帘走去床边,蜷起身子躺下。

      “爸,你要不要睡沙发,一个人睡舒展点?”
      她爸看看不到二米长的沙发,摇头:“脚都伸不直怎么睡?”

      自从来北京,被高楼大厦表面镶嵌的玻璃光照射,被富丽堂皇的一栋栋大厦威慑,他们都变了。她妈不那么唠叨不休,总在挑她的毛病,她爸每天都要花她的钱,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做什么事都看看她的脸色,有时候还客气一句。可能是生病了精力差,也不像从前那样总看不顺眼她。离开老家熟悉的环境,他们很快具备了背井离乡投靠她生活的心态,这让赵芸大感意外,也倍觉压力:这意味着父母的未来和困难都交给她了。

      宋启信私信她:“这个病,如果化疗,一般要做二十几次。北京比武汉贵不少。你们家里人商量看看去哪里做。技术都是差不多的。”

      赵芸感激了一番,心里想着,这个宋启信说话够直的,当年就不太熟,这么多年没见过面,联系上了还挺实诚的,以后找机会好好感谢感谢他。有个医生同学真好,天大的难题都解决了。

      赵芸很累了,她这些天坐地铁上厕所都在搜索信息,她还加入了知乎胃癌家属小组,在里面看到了大量病友的经验。现在,由专业医生博士同学亲口告诉她事情就是这样的,她必须接受了,没有侥幸,也没有例外。

      她很愁,不知道该怎么劝说父母回老家省城治疗,会不会骂她故意打发他们走?她心里没底。

      刚刚换的新工作并不难,难的是睁眼说瞎话,无论什么样的家长,咨询什么事,都要面带微笑,笃定地说没问题。墙上密密麻麻贴着讲师们的介绍。别人的简介真不真她哪里会知道,她自己的简介上写着公立学校班主任教师六年,私立学校英语老师五年,拥有十二年英语教学经验,参与编撰英语课件,在本机构工作五年,好评无数,少儿剑桥英语通过率80%以上。一对一教学经验丰富,善于和学生互动。

      她经过自己的巨幅照片和简历时会不由得脸红、紧张。一周以后,她仿佛以为简介上的她才是真实的自己,曾经在外贸公司格子间里混了十年,成天翻译合同,查询货源,给欧洲北美澳洲不同公司写邮件发快递的那些冗长的岁月像是她在另一个时空的分身。她逐渐坦然了,习惯了,很快进入角色,笑意盈盈解答家长们千篇一律的问题。

      赵芸暗下决心,必须尽快从内到外把自己变成资深英语教师,厚着脸皮宣称自己深耕幼教十年。她从偏远县城考到北京985大学,四年之内拼出来专八证书的经验和积累并没有欺骗谁。所以,上课时更投入一些,更认真一些,尽快得到学生的好评,多排一些课。

      她爸来北京不到一个月,各种检查费和药费已经用掉二万多块。在医院收费口,一次几千块,最少的一次一千多让她突然开心了一会儿,在这里,钱不算什么,和生命比起来,能花钱就说明家人还活着,或许还能继续活着。

      赵芸前几天去求过主管了,请她多给她排点课。主管说她经验还不够,不能排太多课,慢慢来。赵芸知道主管说的有道理,可她等不了,情急之下,她顾不上什么了,看看周围正好没人,放低声音,对这个小自己五六岁但入行早五六年的主管说:“刘老师,真不好意思,我知道我不应该说私事。是这样的,我爸癌症,我们家就我一个孩子,我得多赚点钱他才能活着。您放心,我一定提前好好准备,我会全力以赴认真上课来弥补经验的不足。我上的课多,经验积累的就快。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主管是北京土著姑娘,在加拿大某大学读的本科,一口地道的美语,人很拼很踏实,回国就去了新东方当英语老师,很受欢迎。这边公司成立,老板出高薪挖她过来的。走廊里最大的海报是她的,前新东方金牌讲师是亮点,这边新聘的老师,无论是专八还是同传,都得听她的安排。

      以赵芸的性格,她宁可吃亏吃苦也不会低头求人。大概是她父亲的治疗还没真正开始就花完了积蓄,未来还不知道要花掉多少钱的巨大焦虑冲破了她性格的桎梏,她眼巴巴地看着主管,那种不安、恐惧、疲惫和可怜,让这个还算很年轻的小姑娘动容了。她想了想,柔声说:“好。你稍等一下,我看看怎么安排。”

      赵芸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她赶紧低下头说了声“谢谢”就疾步走回自己的工位。坐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扑簌往下掉,她怕人听到擤鼻子的声音,擦了一把眼泪,瞅着四周没人的时候小跑着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清理鼻涕眼泪,还有突然而至的悲伤和难过。

      刘主管第二天就给她重新排了课表,几乎是最大限度的时间表了,还找了一些资料送过来,让她尽快上手,有什么事随时问她。她们本来一点不熟,只是工作关系,自那之后,走廊里遇到,小刘主管总会给她一个大大的微笑,有时候会拍一下她手肘。赵芸有时候回复的微笑可能带着苦味儿,主管Amy刘和她在电梯里碰到时悄悄问她:“你爸这个病,要做手术吗?”

      “好几个医生说手术没意义,先上化疗。一个疗程之后看指标决定下一步。”

      Amy刘安慰她:“没事儿,我姥姥前年检查出癌症,化疗了三个疗程,现在能吃能睡的。我妈说,每年都当最后一年过也挺好的,他们几个兄弟姐妹轮流带我姥姥去各个公园玩,去各个餐厅打卡。本来他们兄弟姐妹有点小矛盾,现在经常带着我姥姥自驾游,感情特别好。加油。”

      赵芸只能一直笑。她走出电梯后对身后说:“谢谢你Amy。”

      没有人回应她,她转头四顾了两圈才反应过来Amy没在一楼大堂下电梯,人家是本地人,上班就开上私家车。不用自己买房子,不用攒钱结婚的土著,起点就是她奋斗都可能到不了的终点。

      回家的路上赵芸想起Amy说她姥姥的幸福晚年,那些美好的画面是她梦想拥有的生活和家庭,母慈子孝,兄弟姐妹相亲相爱。这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他们可以轻松承担或者不需要承担太多医疗费的前提之下吧?贫贱忧患地活着已经很不容易,父母过来看病的一个半月里,天安门都没时间带他们去。她只在陪她爸去医院咨询时才能请假,他们出门不会坐车,不舍得打车,一辈子向往北京天安门,来了这么久谁都没提过一句。所有人的钱和精力都只能花在刀刃上。

      赵芸单身公寓的餐桌很小,最多坐得下两个人,这些日子,一家三口都在小茶几上吃饭。她妈去市场买菜时在杂货摊上买了俩可以摞起来的塑料板凳。一个大红一个大蓝。陆续添置了两床被子两只枕头,一些杂物,都堆放在床上沙发上,睡觉时搬走,起床了再搬回去。空间狭小到只容得下一个人走动。

      他们住在这里谨小慎微地看着她的脸色,怕打扰她,怕影响她工作,怕屋子里太挤让她烦躁。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赵芸终于等到不用小心翼翼地在父母鼻子底下生活,但她一点都不欣喜。顾不上欣喜。她知道他们没带钱过来。

      赵芸的父亲做完所有的检查,听了三家医院的主任大夫笃定的诊断后,他们决定回去。

      赵芸卡里所有的钱都花光了。钱用的很快。赵芸快没钱的时候去问过她妈,她妈说她没有钱,一点都没有,家里的开销都是她给,外婆吃的药都是她妈买,奶奶这边的人情往来也是她花钱。她问:“那我爸呢?他手里还有多少钱?”
      “你去问他。我不知道。我也不敢问,问了他要骂人。”
      赵芸不说话。她妈也不再说话。

      她妈可能给她爸说了钱的事。赵芸她爸第二天躺在床上赌气,不肯吃饭,也不理人。她去喊她爸吃饭,她爸背着身子说:“不吃了,饿死算了。早点死了让你们称心。”
      赵芸和她爸从来都没什么话说,不知道该怎么劝,也不懂怎么哄他。她好像只有和郭睿在一起才展露出活泼的一面,回到家她会习惯性地缩起来,不声不响,不引起注意,不问她不说话。这次她爸妈过来看病,北京是她的地盘,这里是她的房子,什么都指望着她,等着她安排处理,她多说了好多话,主动说了很多话了。但她看到她爸生气的后背,一口气噎在嗓子里,努力了很久才憋出了一句话:“爸,好几种药是和饭一起吃的,空腹吃药会烧胃。”
      “那不正好,早点死了老子早超生,让你妈早点去卖她的老逼。”
      赵芸站在那里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她妈听到她爸的话了,换了从前,她早就隔着门骂回去了,这一次,她斜躺在沙发上假装没听到,脸上带着讥诮和怨恨,死死地盯着某个位置,一动也不动。
      赵芸给宋启信发微信,请他给个比较准确的答案,他爸这个病要花多少钱,还能拖多久。

      指望一个忙碌的医生立刻答复是不可能的,再说这个问题也不是立时三刻就能回答的。赵芸一天上了六节课,在办公室里改完了一百多份作文才回家的,她早就饿的眼冒金星,叫了几声“妈,吃饭”,她妈没理她,她顾不上那么多,先去盛了一大碗饭,桌上有一碟炒油菜,一锅胖头鱼身子和豆腐汤,都是菜市场里最便宜的菜,她搛几根青菜,舀了一勺汤泡着饭,三两口吃完,洗了自己的碗筷,她去浴室洗澡。

      从浴室里出来,她妈和她爸正沉默地坐在桌前吃饭,谁都不说话,两个人也不看她,一家三口都当彼此是令人厌憎的空气,愁容满面又恨意绵绵地专心对付鱼刺。

      赵芸赶紧抱出被褥在沙发上铺好,她怕她妈吃完饭继续在沙发上躺着,她总不能进屋去和她爸睡。她父母分床了十几年了,两个人吃一锅饭已经是互相忍耐的极限了,要不是她爸病成这样没力气吵架,她这里又没地方安另一张床,俩人绝不可能睡在一张床上。

      这两个月同床共枕,丝毫没有缓和他们的关系,俩人依然是彼此嫌弃,却又忍耐着鄙视着依赖着也厌恶着彼此。

      宋启信回复了:“如果保守治疗,最少三四千一个月。要是都用好药,一个月五万到十万。说不好多久,每个人不一样。”

      赵芸道了谢,又道了晚安,过了一会儿,那边发过来一大段话:“你爸这个情况并不复杂,算是比较常见的病症了,治疗方案和方式都差不多。你别想太多了,着急也没什么用。给你爸多补充蛋白质和营养,想办法让你爸多出门走走,锻炼下身体,心情好一点,多见见亲人。心情好了,什么都好了。”

      这段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其实什么都说了。赵芸又不傻,某度贴吧里的帖子她几乎都看完了,宋启信的意思她都能领会。她心里记下了这份人情,回复了一连串的:“谢谢,谢谢,太感谢了。我明白了。”

      那边回复了一个笑脸,赵芸觉得自己是求人的一方,热情点周到点不为过,回过去一个笑脸一个月亮,想了想,补了一支玫瑰凑了一组发了过去。感谢微信图标,省了许多尴尬的语言。

      正想放下手机睡觉,她大姑发了一长串信息过来,初中毕业的大姑几十年没和文字打过交道了,自从用上了微信,她才兴致勃勃地捡起了手写字。她写字很慢,很多字想不起来怎么写,所以她基本上都是发语音,还爱视频聊天。赵芸大姑这次发的是文字信息,先问:“你爸情况怎么样了?”

      赵芸给她回复了医生的意见,说了异地医保的麻烦,说了下治疗方案。她大姑就问:“那还是回来治吧,你什么时候陪你爸回来?”

      “我爸和我妈还没最后决定。要是回去治,我送他们回去,只能呆二天。要辛苦我妈照顾了。”

      “你怎么不照顾你爸?你爸还不如你的工作?生儿育女不就是给养老看看病的吗?你咋能不守着你爸!”

      赵芸的脑袋嗡的一下,她的手机掉到地上,她不想捡,拉过当被子用的毛毯盖住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听到她妈接电话的声音,用家乡话很大声着说着她爸的病情,听了几句就知道是她大姑打过来的。她妈说:“她要上班,不上班怎么行?房子的贷款啷个还?没办法。医生开了药了,在吃。不给做手术,让先增加营养,身体养好点再那个。我不知道。哦,你等一下。。。你弟弟说他没力气讲话。好嘛。好嘛,我问一下。”

      赵芸她妈烦躁地去厨房里倒了杯水,她经过赵芸走回卧室的路上咕哝了一句:“你大姑问你什么时候卖房子,他们叫你卖了房子带你老子回去看病。”

      郭睿叫司机送她到赵芸家小区门口才给她打了电话,她坐在小区花园的长凳上,拿出手机给赵芸的支付宝里转了十万块,赵芸即时收到短信提醒,慌的把手机递过去给郭睿看短信,嘴里一叠声说“不用不用”,郭睿就骂她:“别倔了,你就问那些亲戚,你不赚钱谁给付医疗费?卖了房子住哪里?别不吭声,直接问,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赵芸这个时候才回过味儿来,苦笑一下,连自己都觉得太假,很快就收回了脸上硬梆梆的弧线,叹口气。郭睿指挥司机小黄把一大堆各种营养品补品水果点心等大礼包礼盒之类的东西送到赵芸家里,细细问了赵芸父亲检查结果,医生怎么说,她同学怎么说的,她怎么考虑的,赵芸这些天给很多人讲过,练熟了的,三言两语就讲了个概要,郭睿叹口气:“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有事说话,别自己一个人扛。我先走了。”

      赵芸搀着郭睿的胳膊扶她上了奥迪SUV那高高的脚蹬,看着她系好安全带,在她帮郭睿关上车门前,她突然哽咽起来,带着哭腔说:“谢谢你郭睿,你好好养着,别再替我操心了。”

      郭睿笑嘻嘻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看着平滑地迅捷地汇入车流的车子,赵芸的眼泪不争气地又扑簌扑簌掉了一串,她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抹着怎么也擦不完的眼泪快步往家去了。她不想欠郭睿太多人情,这让她自卑,虽然郭睿拿她当自己人,可她不愿意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做人。

      赵芸的爸妈守着一堆红色的礼盒一个一个查看,两个人各看各的,嘴里啧啧啧地问对方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赵芸进门,她妈先问:“那个男的是你的什么人?你找的男人?怎么放下东西就走了,叫他喝水都不喝。”她爸也问:“他怎么还问我们这里是不是赵芸家,他以前没来过?”

      赵芸这才知道她父母误会了,解释说那是她大学同一个宿舍的女同学家里的司机,知道她家里的情况,特意送过来一点心意。她爸妈很失望,拆开一盒黑呼呼的瓶子,问她外国字是什么意思,赵芸说是野生蜂蜜,她妈不满地撇嘴:“蜂蜜才几个钱,包的这么严实。”他爸训道:“野生的哦,还是外国的,你懂个屁。”

      他们商量着那些拆了吃,哪些可以带回去送礼,她妈说自己弟弟给了5000块钱,正好送这两罐营养奶粉给他,赵芸她爸气哼哼地撕开包装说:“人家送给病人吃的奶粉,你倒拿去给人情,你巴不得我死了算了?”

      赵芸不喜欢听这些,看他们俩围着那堆东西兴致挺高,心情也好,就站起身去厨房打蛋,打算给她爸蒸个蛋羹加餐。放好了小蒸锅,正要去冰箱拿鸡蛋,听到她爸说:“看看人家多有本事,给个同学就送这么多好东西,还有司机,人肯定嫁了大老板,你生的赔钱货民工都找不上。”

      “怪谁?怪你们家祖坟没埋好,你们家后人没一个有嫁大老板的命。”

      赵芸气的手直哆嗦,在冰箱里摸索一会儿,嘭地又关上,伸手拧灭炉子,在厨房里整理垃圾,擦洗灶台,听到她父母一个回屋躺下一个去了洗手间才出来,躺在沙发上,她的头昏昏沉沉的,胸口憋闷,可能是太累了,等着卫生间里的人出来,等着等着不小心就睡着了。

      过了几天,她妈说:“你姑姑他们说你的房子好卖。”

      赵芸早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问,这个问题她想过一万次了,真的被问到,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妈似乎没期待她说什么,自言自语道:“你舅舅说不能卖,卖了房子你去租房子,工资只能顾到自己,等我老了指望谁去?都说你爸那个病,钱花完了人就走了,有多少花多少,几百万花完了还是走,何况你这个房子就几十万,也就能拖一年。”

      赵芸哭了。她捧着饭碗,眼泪吧嗒吧嗒都融进了米饭里,放下饭碗,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家里太小了,她无处可去,站起身去了洗手间。

      赵芸的父亲做完所有的检查,听了三家医院的主任大夫笃定的诊断后,他们决定回去。

      临走时,她父母知道送了很多礼物过来的郭睿单身,家里条件也好,悻悻然说:“没想到你个蔫儿货倒有心眼儿,知道挑有钱同学处,咋不知道和有钱的男同学处?交个女同学,不就得着点人家看不上的东西?”

      赵芸气不过,回了一句:“有钱的男同学嫌我们家穷,谁不知道要找门当户对的,干嘛找我这样的?”

      她妈骂她:“你还知道自己不行啊?知道不行还挑挑拣拣的,有人愿意要你就行了,要不是你嫌这个嫌那个,现在娃儿都生了二个了。害得我们在别人面前头都抬不起来。”

      她爸在嫌弃她这件事上和她妈永远站在一起,鼻子里哼一声:“别人还有女婿跑前跑后,有个男人办事都容易些。你看看你这个同学,我们来这么久了都没说过来请我们吃顿饭,女的有钱有什么用,人事不通,这么有钱也没人要。”

      赵芸气的心脏砰砰砰乱跳,换做以前,她要么忍了,要么只会含着眼泪以沉默来反抗,自从当了老师,下面坐的是一群小孩儿,久而久之她变得不那么懦弱了,她回道:“我小姑家的女婿离我这里只有几站地,他怎么不过来请你们吃饭?这还是亲戚。”

      她爸瞪她一眼,她吓的肩膀一耸,感觉上巴掌已经落在她头上脸上,就像小时候她说错什么话那样等待迎接暴风骤雨。意外的是,她爸只是推搡一下她妈:“要走快点走,起开!”她妈没做声,闪到一边,等她爸走在前头,弯腰拎起一个行李袋。

      赵芸没顶过嘴。这辈子一次都没有过。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她刚才顶嘴了,而且没挨打。她妈拿起袋子时夸张地哼了一声,赵芸没有自作多情地以为妈妈是在帮她。要不是她妈守着她抱怨过好多次,她还不知道小姑的女婿跟着一个亲戚来北京打工了。她妈不放过任何一个证明赵家人不如她娘家人的机会。

      回去化疗报销额度大一些,总体费用也低一些。他们时常抱怨面积才四十多平米的屋子里太过拥挤,更难受的是不敢出门。除了菜市场和附近的一家超市,哪里都不认识。出门问路、在小区里想找人闲聊,别人听不懂他们浓重的十堰口音,他们不大会说普通话,舌头总也捋不顺,讲的费劲,别人听的更费劲。在老家时,俩人都喜欢找各自的亲戚朋友聊天,在这里只能和对方聊,聊几句就拌嘴。要不是病人学乖了点,害怕老太婆撂挑子不伺候他,对方也不想落一个欺负癌症晚期病人的口实,他们早就吵一百次,打的鼻青脸肿了。

      赵芸没说什么,给他们买了高铁票,送他们到车站,电话了表弟接站就小跑着去上班了。

      她更忙更累了,起床就赶去公司,第一个到办公室,一边吃路上买的包子馅饼之类的一边研究教材、看教学视频,晚上九点结束最后一节课后快手快脚整理一下教室,小跑着去地铁站,倒二趟车到家后差不多就是十一点了。进门后,顾不上洗手,先在厨房里煮泡面卧两个鸡蛋扔一把青菜,这是全天最好的一餐。

      即使这样拼命赚钱,她还是担心有一天山穷水尽必须卖掉自己努力了十几年才拥有的唯一的房子。几个姑姑说她不卖房子给她爸看病多自私多冷血,她只当没听到。她爸好几次想骂她,可能是想到病入膏肓时和唯一的女儿决裂没什么好处,对她的态度反而好了很多。她看出来了,她妈并不怎么关心她爸的病,表面上陪着去医院,看护,基本上都是面子工程,做给亲戚和邻居们看的。

      她妈回老家后继续去小饭馆里打工,说是给老伴赚钱看病。几个姑姑嘴上着急伤心难过,除了小姑给了几千块,几个小辈去医院里陪护了半天一天的,几家人轮流送过几次饭,就变成久病床前无亲戚了。

      好在医生说做完一个疗程先停一下,需要观察身体情况,看化验结果再决定。她爸在家休养的时候,不再出去打麻将吹牛喝酒,自己买菜给自己煮饭炖汤补身体,像是换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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