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北的叙事诗》》九点睡觉的猫

21、时光刻度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图书馆三楼那扇靠窗的座位，梧桐叶绿了又黄。沈屹的草稿纸堆得越来越厚，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像某种神秘的文字。苏棠的笔记本换了一本又一本，娟秀的字迹填满纸张的空隙。他们还是坐在一起，他看他的物理，她读她的文学，偶尔抬头对视，相视一笑，又各自低头。
　　春天的时候，沈屹带苏棠去了趟他的实验室。巨大的仪器嗡嗡作响，屏幕上跳动着苏棠看不懂的数据。沈屹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他在研究什么——关于时间，关于粒子，关于这个宇宙最基础的规则。苏棠认真听着，虽然听不懂那些术语，但看得懂他眼里的光。临走时，她看见他工作台上摆着他们的合照，图书馆的阳光里，她低头看书，他侧头看她。心里某个地方，就那样软软地塌陷下去。

　　夏天来了又走。暑假沈屹留在学校做项目，苏棠在出版社实习。杭州的夏天闷热潮湿，但每周总有几个傍晚，她会带着冰镇的绿豆汤去实验室找他。他穿着白大褂从里面出来，头发有些乱，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看见她时眼睛会亮一下。他们坐在实验楼后面的台阶上喝绿豆汤，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他说实验的进展，她说实习的趣闻。暮色渐浓时，他送她回宿舍，在楼下轻轻抱她一下，说“明天见”。

　　秋天，沈屹的论文被一个不错的期刊录用了。实验室庆祝，在KTV。大家起哄让他唱歌，他推脱不过，点了首《小幸运》。唱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坐在角落的苏棠。灯光明明灭灭，他的声音不高，但很稳。苏棠在下面仰头看他，看着看着眼眶就热了。

　　冬天，期末。两个人都忙得昏天暗地。沈屹经常在实验室熬到后半夜，苏棠在图书馆改论文到闭馆。但每天总要发几条消息——“吃饭了吗”“累了就休息”“记得喝水”。偶尔能在食堂遇见，就坐在一起安静吃饭，他给她夹菜，她给他盛汤。疲惫是真的，但看见彼此，心里就踏实了。
　　时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流走，像西湖的水，静静地，一天又一天。

　　大二下的春天，三月的某个下午。
　　沈屹在图书馆收到一封邮件。发件人是清华的物理学院，标题写着“暑期夏令营邀请函”。他点开，快速浏览——为期两周，面向全国优秀本科生，导师是国内凝聚态物理领域的权威，研究方向正是他感兴趣的。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五。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手指在触摸板上无意识地滑动，又滑回去，重新看那些条件：报销往返交通，提供住宿，表现优异者可直接获得推免资格。
　　“怎么了？”苏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沈屹转头，看见她正侧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午后的阳光里清澈柔和。他顿了顿，把电脑屏幕转向她。
　　苏棠凑过来看。她的目光在屏幕上移动，很慢，很仔细。沈屹能看见她睫毛的颤动，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气。图书馆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翻书的声音。
　　“北京啊……”苏棠轻声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嗯。”沈屹应道，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暑假，七月中旬到八月初，两周。”
　　“那很好啊。”苏棠抬起头，对他笑了笑，左边唇角梨涡浅浅，“机会难得。你去吗？”
　　“我想去。”沈屹说得很直接，“研究方向很匹配，导师是国内这个领域的顶尖学者。如果能拿到推荐信，对以后申请直博很有帮助。”
　　他说这些时，眼睛是亮的。那种光苏棠很熟悉——是他在讨论物理时才会有的光，专注，热忱，像夜空中最亮的星。
　　“那就去。”苏棠说，声音很轻，但清晰，“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去。”
　　沈屹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微微颤了一下。
　　“暑假……”他开口，又停住。
　　“我可能要去出版社实习。”苏棠说，声音平静，“主编上周问我，暑假能不能全职去。有个新项目，需要人手。”
　　“杭州？”
　　“嗯，在杭州。”苏棠点头，“我家离出版社近，方便。”
　　两人一时沉默。图书馆的阳光在桌面上缓慢移动，从书脊移到指尖。窗外，梧桐树的新叶在春风里轻轻摇晃，嫩绿嫩绿的，充满生机。
　　“那……”沈屹开口。
　　“那就你去北京，我在杭州。”苏棠接过话，对他笑了笑，“没事的，就两周。而且之前寒假不也过来了吗？”
　　她说得轻松，但沈屹听出了那轻松下面的东西。他握紧她的手：“每天都会联系。”
　　“嗯。”苏棠点头，“你分享北京的见闻，我分享杭州的工作。和寒假一样。”
　　“嗯。”
　　对话暂时结束。沈屹回复了邮件，确认参加。苏棠继续看她的书，但翻页的速度慢了些。沈屹注意到，但没说破。
　　傍晚，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人很多，喧闹得很。他们找了角落的位置，面对面坐着。沈屹打了苏棠爱吃的糖醋排骨，苏棠打了沈屹喜欢的清蒸鱼。吃饭时话不多，但沈屹很自然地把排骨夹给她，苏棠很自然地把鱼肚子最嫩的部分夹给他。
　　“出版社的实习，”沈屹忽然开口，“具体做什么？”
　　“做一套地方文化丛书，我负责宋代杭州的部分。”苏棠说，眼睛亮了些，“要查很多资料，走访一些古迹，还要和作者沟通。主编说如果做得好，以后可以参与更多项目。”
　　“很好。”沈屹点头，“适合你。”
　　“你呢？夏令营具体什么内容？”
　　“有前沿讲座，有实验操作，还有和导师的一对一交流。”沈屹顿了顿，“最后要做一个小的研究报告。”
　　“那你肯定没问题。”苏棠笑了，“毕竟是沈大学霸。”
　　沈屹的耳朵微红：“别乱说。”
　　“实话嘛。”苏棠托着腮看他，“你那么厉害，肯定能拿最好的评价。”
　　沈屹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睛在食堂的灯光下温柔专注。“苏棠，”他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支持我去。”
　　苏棠怔了怔，然后笑了，眼睛弯成月牙：“这有什么好谢的。这是你的梦想，我当然支持。”
　　梦想。沈屹在心里重复这个词。是的，这是他的梦想——在顶尖的实验室，跟最厉害的导师，做最前沿的研究。他一直知道。但此刻，看着对面这个温柔笑着的女孩，他第一次意识到，梦想是有重量的。那种重量，叫“离开她”。
　　吃完饭，他们沿着梧桐道慢慢走回宿舍。春夜的风格外温柔，带着玉兰花的香气。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长长短短，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沈屹。”苏棠忽然开口。
　　“嗯？”
　　“你会想我吗？在北京。”
　　沈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给他清晰的轮廓镀上柔和的金边。他看着她，很认真地说：“会。每天都想。”
　　“我也是。”苏棠轻声说，“会每天都想你。”
　　沈屹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她。这个拥抱很温柔，在春夜的暖风里，像一场无声的承诺。苏棠的脸靠在他胸前，能听见他平稳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气息。
　　“就两周。”沈屹在她耳边低声说，“很快就过去了。”
　　“嗯。”苏棠在他怀里点头，“很快就过去了。”
　　拥抱持续了一会儿，沈屹松开手，但还握着她的肩膀。“上去吧，”他说，“明天见。”
　　“明天见。”苏棠转身上楼。
　　踏上楼梯时，她回头。沈屹还站在楼下，在路灯的光晕里，身影挺拔。他看着她，嘴角扬起一个很淡的笑，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她挥手，然后转身上楼。
　　回到宿舍，林薇正在视频，看见苏棠进来，对屏幕说：“棠棠回来了！不跟你说了！”然后挂了视频，凑过来：“怎么样怎么样？沈屹是不是收到夏令营邀请了？”
　　苏棠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周牧野说的啊！沈屹跟他们实验室的人说了，周牧野那个大嘴巴，转头就告诉我了。”林薇压低声音，“清华是吧？厉害啊！”
　　“嗯。”苏棠点头，走到自己桌前放下包。
　　“那你去吗？”林薇问。
　　“我去不了，我要实习。”
　　“啊？那你们不是要分开了？”林薇瞪大眼睛，“暑假诶！两个月！”
　　“就两周，夏令营就两周。”苏棠纠正。
　　“那也是分开啊！”林薇在她床边坐下，“棠棠，你不担心吗？北京那么多优秀的女生，沈屹又那么优秀……”
　　“不担心。”苏棠说得很平静，“我相信他。”
　　林薇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笑了：“行，你相信就好。不过说真的，沈屹对你那是没话说。周牧野都说，实验室那么多女生追他，他看都不看，手机屏保都是你。”
　　苏棠脸红了：“什么屏保……”
　　“就去年冬天，在西湖边拍的那张，你围着红围巾，笑得很开心那张。”林薇笑，“周牧野偷偷拍的，发给我看，说你俩配一脸。”
　　苏棠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她想起那张照片——去年十二月，初雪后的西湖，她围着妈妈织的红围巾，沈屹站在她身边，两人都在笑。周牧野抓拍的，后来沈屹要了去，说要当屏保。她当时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
　　手机震了一下。是沈屹的消息：“到宿舍了。明天早餐想吃什么？我去买。”
　　苏棠回：“都行。你定。”
　　沈屹：“那就豆浆油条。老地方？”
　　“好。老地方。”
　　对话结束。苏棠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窗外，春夜的校园很安静，路灯在梧桐树叶间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实验楼的方向，还有几扇窗户亮着灯——沈屹的实验室，应该也在其中一扇后面。
　　他还在忙吧，像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在实验室，对着数据和公式，眉头微蹙，专注认真。而她在这里，在宿舍，想着他，等着明天早晨，在老地方，和他一起吃早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静，安稳，有细水长流的温暖。但有些变化，已经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发生——像春天的芽，夏天的蝉，秋天的叶，冬天的雪，自然而然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
　　沈屹要去北京了。虽然只有两周，但那是北京，是更大的世界，是更远的远方。而她留在杭州，留在熟悉的城市，做她喜欢的工作。
　　他们都走在自己的路上。两条路现在靠得很近，几乎并行。但未来呢？会一直这样并行下去吗？
　　苏棠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在这个春夜里，她想念楼下那个刚刚分开的人。而那个人，应该也在想念她。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