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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春夜的裂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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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的一天,雨从清晨开始下,淅淅沥沥,把杭州罩在一层灰蒙蒙的湿气里。沈屹和苏棠在图书馆坐了一上午,窗外的梧桐叶被雨水洗得发亮。沈屹在看一篇关于拓扑绝缘体的英文文献,眉头越皱越紧。苏棠在整理出版社的资料,偶尔抬头看他,能感觉到他今天的烦躁。
“怎么了?”她轻声问。
沈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这篇论文的方法有问题,但作者是领域内的大牛,很多人都引用了。”他顿了顿,“可我验算了三遍,推导过程确实有漏洞。”
“那你要指出来吗?”苏棠问。
沈屹沉默了几秒,然后摇头:“算了,我只是个本科生,说了也没人信。”
“可是如果真是错的……”苏棠看着他,“你不是很在意对错吗?”
沈屹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晃了晃,然后黯淡下去。“物理是对错分明,”他说,“但学术界不是。”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但苏棠听出了一丝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类似疲惫的东西。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他的手很凉,手指微微蜷缩。
“那就不说了。”她轻声说,“等你自己成为大牛的时候,再纠正它。”
沈屹怔了怔,然后很轻地笑了。那个笑容很淡,带着点自嘲。“嗯,”他说,“等我成为大牛。”
午饭时,雨下大了。他们在食堂角落吃饭,沈屹话很少,吃得也少。苏棠把自己碗里的排骨夹给他,他没推拒,安静吃了。窗外雨水顺着玻璃窗流下,把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水色。
“下午还去实验室吗?”苏棠问。
“嗯,要改代码。”沈屹顿了顿,“晚上可能很晚,你别等了,自己先吃饭。”
“我等你。”苏棠说。
沈屹看着她,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好。”他说。
下午三点,出版社。
苏棠在资料室查一本关于宋代杭州漕运的古籍。书架很高,她踮着脚去够最上面那层,指尖刚碰到书脊,书就被人从后面拿了下来。
“要这本?”温和的男声响起。
苏棠转头,看见主编陆扬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那本《咸淳临安志》。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没打领带,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
“陆主编。”苏棠站直身体,“是,我想查一下漕运的部分。”
“这个版本不太好,有很多缺页。”陆扬从旁边书架抽出一本更厚的,“用这个,是影印的宋刻本,更完整。”
苏棠接过,沉甸甸的。“谢谢主编。”
“不客气。”陆扬看着她,顿了顿,“小苏,暑假实习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苏棠点头:“考虑好了,我参加。我很喜欢这个项目。”
“那就好。”陆扬笑了,“不过有件事我得提前跟你说。这个项目的合作方是北京的一家文化公司,他们那边会派个项目经理过来,暑假期间你可能需要经常跟他沟通对接。”
“北京?”苏棠下意识重复。
“嗯,是个年轻的项目经理,叫陈叙,北大毕业的,对宋代文化很有研究。”陆扬顿了顿,“你不用担心,沟通工作不会很复杂,就是定期汇报进度,交流想法。对你来说也是个学习的机会。”
苏棠点头:“好,我明白了。”
“那行,你继续看。”陆扬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对了,今天下雨,下班早点回。需要的话,我送你一段?”
“不用了,谢谢主编。”苏棠连忙说,“我男朋友等会儿来接我。”
陆扬怔了一下,随即笑了:“哦,有男朋友了啊。那好,注意安全。”
他转身离开资料室。苏棠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古籍,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北京,又是北京。沈屹要去北京参加夏令营,她工作的合作方来自北京。好像一夜之间,北京这个词,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侵入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
她摇摇头,甩开那些莫名的情绪,抱着书回到座位。窗外雨声潺潺,资料室很安静,只有翻书的沙沙声。但苏棠看着那些泛黄的书页,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傍晚六点,雨还没停。苏棠撑着伞走到实验楼下,给沈屹发消息:“我到了,在楼下。”
几分钟后,沈屹匆匆走出来。他没打伞,头发和肩膀湿了一片。看见苏棠,他快步走过来,钻进她的伞下。
“不是让你别等吗?”他说,声音有些哑。
“想等你。”苏棠把伞往他那边倾斜,“今天顺利吗?”
沈屹沉默了几秒,然后摇头:“代码有个bug,调了一下午没调出来。”
“那……”
“明天再调。”沈屹打断她,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先吃饭。”
他们去了学校后门那家小面馆。店里人不多,热气蒸腾。苏棠点了碗片儿川,沈屹要了碗牛肉面。面上来后,沈屹吃得很慢,眉头一直没松开。
“沈屹。”苏棠轻声唤他。
“嗯?”
“你……”苏棠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不想去北京?”
沈屹拿筷子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苏棠,深褐色的眼睛在面馆昏黄的灯光下有些暗沉。“想去的。”他说,“机会很好。”
“可是你最近……”苏棠咬了下唇,“你最近好像很不开心。”
沈屹沉默了很久。面馆里只有电视的声音和零星几个食客的交谈声。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嘀嗒嘀嗒。
“苏棠,”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如果我去了北京,表现好,拿到了直博名额,我可能大三下就要过去了,可能要在北京待五年。五年,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苏棠的心脏轻轻一缩。她看着沈屹,看着他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挣扎和某种她看不分明的情绪的表情,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意味着……”她开口,声音很轻,“意味着我们要异地五年。”
“嗯。”沈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筷子,“五年,不是五个星期,五个月。是五年。北京到杭州,高铁五个小时。我们会很忙,我会在实验室熬夜,你会在出版社加班。我们会像今天这样,我烦躁,你担心,但隔着屏幕,连一个拥抱都给不了。”
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苏棠心上。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我今天调那个bug的时候,”沈屹继续说,目光落在面前的碗里,“突然想,如果我在北京,你在杭州,我在实验室对着调不通的代码,你在出版社对着改不完的稿子。我累了,想给你打电话,但你可能在忙。你受委屈了,想跟我说话,但我可能在开会。我们会慢慢变得……无话可说。”
“不会的。”苏棠终于说出话来,声音有些颤,“我们可以每天视频,可以……”
“可以什么?”沈屹打断她,抬头看着她,眼睛里有血丝,“可以像现在这样,我坐在这里,你坐在这里,我想抱你就能抱你,想牵你的手就能牵到吗?”
苏棠怔住了。她看着沈屹,看着这个一向理性、克制的男孩,此刻眼睛里那种近乎痛苦的挣扎。她忽然意识到,这段时间他的烦躁、他的沉默、他偶尔的心不在焉,不是因为实验,不是因为论文,是因为这个——因为他们即将面临的分离,和分离背后那个巨大而模糊的未来。
“沈屹,”她轻声说,伸手去握他的手,“你是不是……不想去了?”
沈屹的手在她手里微微颤抖。他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笑了,那个笑容苦涩而疲惫。
“我想去。”他说,“那是我的梦想,我一直研究的方向,国内最好的导师。我想去。”
“可是……”苏棠的声音哽住了。
“可是我舍不得你。”沈屹抬起头,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潮湿而明亮,“我他妈的舍不得你,苏棠。我每天看着那些文献,想着北京,想着实验室,想着未来。但每次想到最后,都是你。是你在图书馆看书的侧脸,是你给我送夜宵时冻红的手,是你靠在我肩上时头发的香味。我舍不得这些,我害怕失去这些。”
他说得很急,声音有些抖。苏棠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桌面上。她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不出来话。
“我今天就在想,”沈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自嘲,“我这么拼死拼活地想往上走,想到更高的地方去。可如果那个地方没有你,上去还有什么意义?”
面馆里很安静,电视里在播新闻,雨还在下。他们就这样坐着,手握着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谁也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沈屹深吸一口气,抬手用拇指擦掉苏棠脸上的泪。“对不起,”他说,“我不该说这些。”
“该说的。”苏棠摇头,眼泪又掉下来,“你该说的。我也……我也害怕。我害怕你去北京,遇见更好的人,看见更大的世界,然后发现……我其实很普通,很无聊,配不上你的未来。”
“苏棠。”沈屹的声音严肃起来,他握紧她的手,“不许这么说。你很好,你比任何人都好。是我……是我太贪心,想要梦想,也想要你。”
“那就要。”苏棠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被泪水洗得透亮,“两个都要。你去北京,追求你的梦想。我在杭州,做我的工作。我们每天联系,每月见面,每年一起旅行。五年很快的,沈屹,五年很快的。”
沈屹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泪,和泪光后面那种近乎固执的坚定。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博物馆看见她的样子——安静,温柔,但骨子里有种不声不响的倔强。就是那种倔强,让他在那么多人里,一眼看见了她。
“五年很快?”他重复,声音很轻。
“嗯。”苏棠点头,眼泪又掉下来,但她笑了,左边唇角梨涡浅浅,“五年,不就是五个寒假嘛。我们一个一个过,过完五个,你就回来了。”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轻描淡写,好像五年的分离,真的就只是五个寒假的循环。沈屹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的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下去,然后重新变得坚硬。
“苏棠,”他说,声音有些哑,“如果我去了北京,我会每天想你,每天给你打电话,每月回来看你,每年带你去旅行。我会用这五年,走到能让你骄傲的位置。然后,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
苏棠的眼泪又涌出来,但这次是笑着的。“好,”她说,“我等你。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沈屹站起身,走到她这边,在她身边坐下。他伸手,轻轻把她拥入怀中。苏棠的脸埋在他肩头,能闻到他身上实验室淡淡的试剂味道,和雨水清冽的气息。她闭上眼,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
“对不起,”沈屹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不该把压力给你。”
“该给的。”苏棠在他怀里摇头,“你的压力,你的害怕,你的舍不得,都该给我。因为我们是两个人,要一起扛。”
沈屹的手臂收紧,把她抱得更紧。“苏棠,”他说,“我爱你。”
苏棠怔住了。这是沈屹第一次说“爱”。之前他说“喜欢”,说“很想你”,说“你很重要”。但这是第一次,他说“爱”。那么直接,那么郑重,在这样一个下着雨的夜晚,在一家简陋的面馆里。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沈屹也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温柔而坚定,里面映着她的倒影,和未干的泪光。
“我也爱你,”苏棠轻声说,声音有些抖,但清晰,“沈屹,我爱你。”
沈屹低头,吻了一下她的眼睛。这个吻带着泪水的咸涩,带着雨水的清冷,带着面馆里温热的气息,带着某种郑重的、近乎誓言的力量。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乱,在狭小的座位间交织。
“面凉了。”苏棠小声说。
“再点两碗。”沈屹说,抬手叫老板。
他们重新点了面,安静地吃完。离开面馆时,雨小了些,变成细密的雨丝。沈屹撑着伞,苏棠挽着他的手臂,两人慢慢走回学校。
梧桐道上积了水,倒映着路灯昏黄的光。沈屹很小心地牵着她避开,但苏棠的鞋还是湿了。走到图书馆后面的小花园时,她忽然停下。
“沈屹,”她说,“你还记得跨年夜,你在这里说的‘时间函数’吗?”
“记得。”沈屹点头。
“你说遇见我之后,时间变成了一个函数。”苏棠抬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雨夜里亮晶晶的,“那如果我们要分开五年,这个函数会变成什么样?”
沈屹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说:“会变成一个分段函数。分开的时候,时间变得很慢,函数值很小。在一起的时候,时间变得很快,函数值很大。但总体趋势是上升的,因为每一次分开,都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重逢。”
苏棠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笑了。那个笑容在雨夜里,像一朵悄悄绽放的花。“好,”她说,“那我就等着,看这个分段函数,最后能上升到多高。”
“会很高的。”沈屹说,握紧她的手,“高到让你觉得,这五年的等待,都值得。”
他们继续往前走。雨停了,云层散开,露出几颗稀疏的星。校园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广播声,和他们的脚步声。
到女生宿舍楼下,沈屹松开手,但没立刻说再见。他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睛在路灯下温柔专注。
“苏棠,”他说,“我会去北京,我会好好表现,我会拿到最好的机会。但无论我去到哪里,走多远,最后都会回到你身边。这是我的承诺。”
苏棠看着他,眼眶又热了,但她忍着没哭。“嗯,”她说,“我信你。”
沈屹上前一步,轻轻抱住她。“上去吧,”他在她耳边说,“明天见。”
“明天见。”苏棠在他怀里点头。
她转身上楼。踏上楼梯时回头,沈屹还站在楼下,在雨后的夜色里,身影挺拔。他看着她,嘴角扬起一个很淡但真实的笑,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她挥手,然后转身上楼。
回到宿舍,林薇正在跟周牧野视频吵架,声音很大:“周牧野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北京机会多’?你是暗示我该去北京找你吗?我告诉你,我不去!我就留在杭州!”
苏棠没打扰她,轻手轻脚洗漱,躺到床上。手机震了一下,是沈屹的消息:“到宿舍了。今天对不起,也谢谢你。晚安,我爱你。”
苏棠回:“晚安,我也爱你。”
她放下手机,闭上眼睛。耳边是林薇和周牧野的争吵声,窗外是雨后的寂静。但心里是平静的,像暴风雨过后的湖面,虽然还有涟漪,但已无波澜。
她知道,从今晚开始,有些事情不一样了。那些关于未来的恐惧、不安、挣扎,被摊开在灯光下,被泪水洗过,被承诺包裹,然后被小心地收进心里,变成继续前行的力量。
沈屹要去北京了。她会留在杭州。他们会分开五年,或者更久。但他们会每天联系,每月见面,每年旅行。他们会一起,把这个关于时间的分段函数,画出一条不断上升的曲线。
五年很快的。她对自己说。五个寒假而已。
窗外的梧桐叶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春天要过去了,夏天就要来了。而他们的故事,在这个雨夜之后,进入了一个新的篇章——带着眼泪,带着承诺,带着那句“我爱你”,和那个关于五年、关于等待、关于重逢的约定。
苏棠翻了个身,抱紧被子。明天还要早起,和沈屹一起吃早餐。然后去图书馆,他看他的文献,她查她的资料。下午他要去调代码,她要去出版社。晚上也许能一起吃饭,如果都不忙的话。
日子还要继续。而他们,要一起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