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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北京的温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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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到北京的第三天,日程排得密不透风。上午是最后一场专题报告,下午是出版社的圆桌会谈,晚上是陈叙组的饭局——说是饭局,其实还是工作,席间都是学术界和出版界有分量的人物。苏棠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陈叙在帮她铺路。
下午五点半,圆桌会谈刚结束,陈叙就在会场门口等她。“晚上吃饭的地方在东四胡同,有点远,现在就得过去。”他看了眼手表,很自然地接过苏棠手里的资料袋,“你报告做得不错,王教授私下夸你有灵气。”
“真的吗?”苏棠眼睛亮了一下。王教授是社科院宋代史领域的权威,上午主持了她的专题报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陈叙笑了笑,引着她往外走,“晚上的饭局,王教授也会来,还有几个出版社的总编。你可以趁机聊聊你那个杭州城市记忆的项目,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苏棠点点头,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她知道这种场合意味着什么——不只是吃饭,是资源的对接,是机会的试探。陈叙在把她往这个圈子的深处带。
出租车在东四胡同深处的一家私房菜馆前停下。门脸很小,灰墙青瓦,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走进去却是别有洞天,四合院改造的,天井里种着石榴树,包厢是原来的厢房,木格窗,青砖地,古意盎然。
人到得差不多了。除了王教授,还有三位出版界的前辈,两位大学的青年学者,加上陈叙和苏棠,正好八个人。陈叙一一介绍,苏棠礼貌地打招呼,双手递上名片。她的名片是陈叙帮她印的,除了出版社实习生的身份,还加了个“宋代城市文化项目研究员”的头衔。陈叙说,这样“显得更专业”。
饭局开始,话题很快从寒暄转向专业。聊最新的考古发现,聊学术出版的困境,聊青年学者的生存状态。苏棠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能说到点上,引用的资料翔实,观点清晰。她能感觉到,那些前辈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审视,慢慢变成了认可。
“小苏是做杭州城市记忆的?”一位出版社的总编问,“这个方向现在很热啊。我们社明年想策划一套‘城市记忆丛书’,杭州是重点。你有没有兴趣参与?”
苏棠心里一动,看向陈叙。陈叙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接话。
“我很感兴趣。”苏棠稳住声音,“我这几个月在做南宋杭州的市井文化研究,积累了不少资料。如果能做成通俗读物,应该会有市场。”
“通俗读物?”总编笑了,“年轻人有市场意识是好事。但做学术出版,最怕的就是为了市场牺牲深度。你这个研究,如果只做成旅游指南式的读物,可惜了。”
“我的想法是,做有学术深度的通俗读物。”苏棠说,声音很认真,“用扎实的研究做底,用生动的文字表达,让普通读者也能感受到历史的温度和细节。就像……《万历十五年》那样,专业,但好读。”
桌上安静了几秒。然后王教授笑了:“好,有志气。年轻人敢想是好事。陈叙,你这个小朋友,有点意思。”
陈叙举起酒杯:“王老师过奖了。小苏确实有想法,也肯下功夫。来,我敬您一杯,感谢您今天的指导。”
饭局在九点半结束。送走几位前辈,胡同里只剩下陈叙和苏棠。夜晚的北京凉爽了许多,胡同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车声。
“今天表现得很好。”陈叙说,声音在夜色里很温和,“王教授很少当面夸人。他肯说‘有点意思’,就是很高的评价了。”
“谢谢陈叙。”苏棠说,心里是真实的感激,“没有你引荐,我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的。”陈叙看着她,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给他清晰的轮廓镀上柔和的金边,“但苏棠,有句话我得提醒你。这个圈子,看起来很光鲜,但也很现实。今天他们对你客气,是因为看到了你的潜力,也因为我在这里。如果你真想在这个领域立足,靠的还得是自己的硬功夫。”
他说得很直接,也很诚恳。苏棠点头:“我知道。我会继续努力的。”
“嗯。”陈叙顿了顿,“对了,杭州那个项目,你回去后可以开始整理书稿大纲了。刚才李总编的话你听到了,他们社有兴趣。我可以帮你牵线,但具体的方案和样章,得你自己做。”
“好,我回去就准备。”苏棠说,心里涌起一股干劲。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研究有可能变成一本书,被更多人看到。
两人沿着胡同慢慢往外走。苏棠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有沈屹的未读消息,是两小时前发的:“饭局结束了吗?回酒店了吗?”
她打字回:“刚结束,在回酒店的路上。今天很顺利,认识了好几位老师。”
发完消息,她等了一会儿,沈屹没回。可能在忙,她想。收起手机,继续和陈叙聊天。他们聊刚才饭局上的话题,聊出版行业的趋势,聊学术研究的未来。陈叙的见解很独到,苏棠听得很认真。不知不觉,走到了主路上。
“我打车送你回去。”陈叙说。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就行,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这个点,你一个人打车不安全。”陈叙很坚持,拦了辆车,对司机说了酒店地址。
车上,两人一时沉默。苏棠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北京的夜晚灯火辉煌,和白天的古朴是两种气质。她想起杭州,想起沈屹,想起此刻他可能在实验室,或者宿舍,对着电脑,处理那些她看不懂的数据。
手机震了,是沈屹的消息:“这么晚才结束?饭局要这么久?”
苏棠看着这行字,心里那点因为顺利而生的兴奋,凉了一些。她能读出字里行间的不理解和隐隐的不悦。她打字回:“嗯,聊得比较深入。都是行业前辈,机会难得。”
沈屹没立刻回。过了几分钟,才发来:“注意安全。到酒店说一声。”
“好。”
中途沈屹打来了一个视频,她没接,回了句:等会聊。
到酒店楼下,苏棠下车,对陈叙说:“谢谢,今天辛苦了。你回去也早点休息。”
“不辛苦。”陈叙看着她,笑了笑,“明天下午的飞机?我送你?”
“不用了,出版社有车送。你忙你的。”
“好。那……一路平安。回去后,项目的事,我们线上沟通。”
“嗯。陈叙,这几天,真的谢谢你。”
“不客气。应该的。”陈叙顿了顿,“苏棠,你很有潜力。别浪费了。”
他说得很郑重。苏棠点头:“我会的。”
苏棠转身走进酒店。大堂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她走到电梯口,等电梯时,拿出手机,沈屹还是没回消息。她犹豫了一下,拨通了视频。
响了几声,接通了。沈屹在宿舍,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T恤,头发有点乱,眼睛里有血丝。背景是他的书桌,堆满了书和草稿纸。
“到酒店了?”他问,声音有些哑。
“嗯,刚到。”苏棠走进电梯,按下楼层,“你还没睡?在忙?”
“嗯,在看文献。”沈屹顿了顿,“饭局……怎么样?”
“挺好的。认识了社科院的一位老师,还有几个出版社的总编。他们对我那个项目挺感兴趣的,可能会合作出书。”苏棠说着,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兴奋。
“那很好。”沈屹说,声音很平静,“恭喜。”
电梯到了。苏棠走出电梯,边走边说:“沈屹,你今天怎么样?实验室还顺利吗?”
“老样子。”沈屹说,揉了揉眉心,“数据还是有问题,调不出来。可能得重做实验。”
“别急,慢慢来。”苏棠打开房门,把包扔在床上,“你也要注意休息,别熬太晚。”
“嗯。”沈屹应了一声,然后沉默了。
视频里一时安静。苏棠看着屏幕里的沈屹,他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笔,手指无意识地转着。她能感觉到他的疲惫,他的压力,他的……某种她说不清的情绪。
“沈屹,”她轻声说,“你是不是……不高兴?”
沈屹抬起头,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睛在屏幕里有些暗:“没有。就是有点累。”
“那你去睡吧,别看了。”
“再看一会儿。”沈屹顿了顿,“苏棠,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下午三点。大概六点到杭州。”
“嗯。那我……去接你?”
“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自己会回去的。”
“好。”沈屹点头,又沉默了。
那种微妙的隔阂感,又来了。苏棠心里有些堵,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告诉沈屹今晚的细节,想告诉他那些前辈的认可,想分享她的兴奋和期待。但她觉得,沈屹可能不想听。或者,听了,也不能真正理解。
“那……你早点休息。”她最终只是这样说。
“你也是。”沈屹说,“晚安。”
“晚安。”
视频挂断。苏棠坐在床上,看着暗下去的屏幕,心里空落落的。她想起陈叙在胡同里说的话,想起那些前辈欣赏的目光,想起那个可能成真的出书机会。这些都是真实的,令人兴奋的。但此刻,在安静的酒店房间里,她更清晰地感受到的,是和沈屹之间那道看不见的、正在慢慢变宽的鸿沟。
她不知道这道鸿沟是怎么形成的。是因为距离?是因为不同的领域?是因为她走得快了,而他暂时停滞了?还是因为……他们都变了,在各自的轨道上,变成了和以前不太一样的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她很累。身体累,心也累。
她洗了澡,躺到床上。手机震了一下,是陈叙的消息:“到了吗?早点休息,明天一路平安。”
苏棠回:“到了。谢谢,你也是。”
放下手机,她闭上眼睛。窗外,北京的夜晚还在继续。远处有隐约的车声,像这座城市的呼吸,平稳,绵长,永不停歇。
而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成功的夜晚,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那种即使被认可、被欣赏、被寄予厚望,也无法填补的孤独。
因为她最想分享这份喜悦的人,在千里之外,在另一个世界里,正在面对他的挫败和压力。而他们之间的连接,因为距离,因为疲惫,因为那些说不出口的情绪,正在变得微弱。
苏棠翻了个身,抱紧被子。她想,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在走向更广阔世界的路上,总要经历一些孤独,一些疏离,一些不得不独自面对的夜晚。
但她也相信,这只是暂时的。等回到杭州,见到沈屹,好好聊聊,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们能沟通,能理解,能重新连接。就像沈屹说的,量子态的系统,即使退相干,也能重新纠缠。
她相信。她必须相信。
窗外,夜色更深了。苏棠在疲惫和期待中,慢慢睡去。梦中,她看见沈屹站在杭州的雨里,撑着那把天蓝色的伞,对她笑。她想跑过去,但脚像被钉住了,怎么也动不了。雨越下越大,沈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雨幕里。
她惊醒,一身冷汗。窗外,天还没亮,北京还在沉睡。她坐起来,看着窗外,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更重了。
但她没哭,也没怕。只是安静地坐着,等待天亮,等待飞机起飞,等待回到杭州,等待见到沈屹,等待那个已知或未知的、关于他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