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北的叙事诗》》九点睡觉的猫

31、重逢的距离

　　飞机落地杭州时，是下午三点十分。舷窗外是熟悉的灰蒙蒙的天，空气里有南方特有的、潮湿闷热的气息。沈屹拖着行李箱走出到达层，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看见了——苏棠站在接机口的栏杆外，穿着那条米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松松扎着，手里拿着手机，正低头看着屏幕。
　　他加快脚步走过去。苏棠抬起头，看见他，眼睛亮了一下，左边唇角梨涡浅浅浮现。但那个笑容，沈屹觉得，和他离开时有些不一样。没有那么明亮，没有那么……毫无保留。
　　“等很久了？”他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想去牵她的手。
　　苏棠的手微微缩了一下，但很快又伸出来，让他握住。“没有，刚到。”她说，声音很轻，“路上顺利吗？”
　　“顺利。”沈屹握紧她的手，感受着她指尖微凉的触感。两周没见，她的手好像更凉了。“你呢？怎么过来的？”
　　“地铁。”苏棠说，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接过他的背包，“重不重？我帮你拿。”
　　“不用，不重。”沈屹没松手，只是看着她。她瘦了，眼下的阴影比视频里看到的更明显。这两周，她应该也睡得很晚。
　　两人并肩往外走。机场的人很多，喧闹，但沈屹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安静。不是无话可说的尴尬，而是一种……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迟疑。他想告诉她北京的一切——实验室的挫败，推荐信的失落，那些不眠的夜晚。她也应该有很多话想说——工作的进展，陈叙的指导，那个要不要去北京参加论坛的决定。
　　但此刻，在人来人往的机场，谁都没开口。只是沉默地走着，手牵着手，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地铁上，人很多，没有座位。沈屹把苏棠护在身前，用身体隔开拥挤的人群。她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洗衣液味道，和北京干燥空气留下的、淡淡的陌生气息。她闭上眼，靠在他胸前，能听见他平稳的心跳。很熟悉，但又好像隔着一层什么。
　　“累吗？”她轻声问。
　　“有点。”沈屹说，“昨晚没睡好。”
　　“想事情？”
　　“嗯。”沈屹顿了顿，“想实验室的事，想推荐信的事，想……未来。”
　　苏棠睁开眼，抬起头看他。地铁的灯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低着头，睫毛垂下来，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看见他嘴角紧抿着，那是他思考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沈屹，”她说，“推荐信的事，你别太在意。平推也很好，陈教授的信，哪怕是平推，也很有分量。”
　　她说得很真诚，但沈屹听出了那真诚下面的安慰意味。他知道她在安慰他，知道他需要安慰。但不知为什么，这种安慰，让他心里更难受了。他宁愿她什么都不说，就只是陪着他，像以前一样。
　　“我知道。”他说，声音很平静，“我没在意。”
　　苏棠看着他，没再说话。她听出了平静下面的东西。是在意，很在意，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她心里一酸，重新靠回他胸前。地铁在隧道里飞驰，窗外的广告灯箱连成流动的光带。她想起两周前，她在这里送他，他走进安检口，没回头。那时她觉得，两周很长。现在他回来了，她却觉得，这两周，好像改变了很多东西。
　　回到学校，已经是傍晚。沈屹先把行李放回宿舍，苏棠在楼下等。她站在那棵梧桐树下，看着宿舍楼进出的学生。都是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环境，但她觉得，自己好像离开很久了。这两周，她每天在出版社待到很晚，和同事陈瑟讨论稿子，查资料，改稿，再改稿。生活被工作填满，很少有时间想沈屹。偶尔想起，也是在工作间隙，看一眼手机，发条消息，然后继续埋头。
　　她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但她知道，她喜欢现在的工作，喜欢那种被认可、被需要、在专业上不断进步的感觉。这让她觉得，自己不只是沈屹的女朋友，不只是文学院的学生，她是一个独立的、正在创造价值的人。

　　沈屹很快下来，换了件干净的白T恤，头发还有些湿，应该是刚洗过脸。“想去哪儿吃饭？”他问，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都行。”苏棠说，“你定。”
　　“那就去后门那家川菜馆？好久没吃了。”
　　“好。”
　　他们慢慢往学校后门走。傍晚的风很温柔，带着梧桐叶的清香。路上有很多学生，三三两两，说说笑笑。沈屹牵着苏棠的手，走得很慢。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告诉她北京实验室的细节，想告诉她那些失败的照片，想告诉她王睿和赵峰的操作，想告诉她他心里的不甘和迷茫。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说出来有什么用呢？除了让她担心，除了证明他的无能，还能有什么？
　　“沈屹，”苏棠忽然开口，打断他的思绪，“陈教授后来有单独找你聊吗？”
　　“没有。”沈屹摇头，“给了推荐信，就结束了。他说，希望未来在物理的路上还能再见。”
　　“那你怎么想？还打算申请他的组吗？”
　　沈屹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想。但可能不行了。平推，竞争又那么激烈，希望不大。”
　　“那别的导师呢？别的学校呢？”
　　“再说吧。”沈屹说，声音有些疲惫，“先准备保研的材料，看能申请到哪里。不一定非要在北京，本校、上海，也可以。”
　　他说“本校”时，看了苏棠一眼。苏棠心里一动。她知道，沈屹是在考虑她。如果他去北京，他们又要异地。如果在杭州或上海，距离会近很多。但她不想他因为她，放弃更好的机会。
　　“沈屹，”她认真地说，“你别考虑我。选对你最好的地方，最好的导师。我……我可以等，也可以去找你。”
　　沈屹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很轻地笑了：“苏棠，你怎么这么好。”
　　“不是好，是应该的。”苏棠说，握紧他的手，“我爱你，所以希望你走得远，飞得高。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你不是负担。”沈屹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你是我……想走得更远、飞得更高的理由。”
　　苏棠眼眶一热，低下头掩饰。两人走到川菜馆门口，里面人很多，喧闹得很。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沈屹点了苏棠爱吃的菜，又加了几个清淡的。等菜时，两人又沉默了。
　　菜上来后，沈屹给苏棠夹菜，很自然，像做过无数次。苏棠也给他夹，两人安静地吃饭，偶尔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气氛很平和，但苏棠觉得，这平和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是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情绪，是这两周积累下来的、微妙的距离感。
　　“苏棠，”沈屹忽然开口，放下筷子，“陈叙那个论坛，你决定了吗？”
　　问题终于来了。苏棠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她抬起头，看着沈屹，很认真地说：“我决定了。我想去。”
　　沈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点点头：“好。什么时候？”
　　“下个月十五号，在北京，开三天。”苏棠顿了顿，“陈叙说，公司报销差旅费，他也会去，可以带我认识一些圈内人。是个很好的机会。”
　　“嗯，是很好的机会。”沈屹说，声音很平静，“那你准备一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说。”
　　“你不……不介意吗？”苏棠问，声音很轻。
　　“介意什么？”沈屹看着她，“介意你去追求自己的事业，介意你变得更好？苏棠，我不会。我只会为你高兴。”
　　他说得很真诚，但苏棠听出了真诚下面的东西。是不安，是担心，是一种“即使我不想你去，我也不会说”的隐忍。她心里一酸，低下头，小口吃饭。
　　“沈屹，”她说，声音有些闷，“我去了，会见到陈叙。你……你真的不介意吗？”
　　沈屹沉默了很久。餐馆里很吵，但他们的角落很安静。他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的睫毛，看着她紧抿的嘴唇，看着她颈间那条海棠花项链。他回来了，但有些东西，好像回不来了。
　　“介意。”他终于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介意。我介意他能在你的领域里帮助你，介意他能给你我給不了的机会，介意他……比我更懂你。但我更介意的是，如果因为我的介意，让你放弃这么好的机会，我会恨我自己。”
　　他顿了顿，看着苏棠的眼睛：“所以，你去。好好表现，好好学，好好认识人。我会在这里，在杭州，等你回来。然后，我们继续往前走，像以前一样。”
　　苏棠的眼泪掉下来，砸在碗里。她没擦，只是低着头，轻声说：“沈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让你不安，让你担心，让你……要面对这些。”
　　“不用对不起。”沈屹伸手，轻轻擦掉她的眼泪，“这是我们的选择。我们选择了各自的路，就要面对路上的所有。包括距离，包括诱惑，包括不安。但只要我们心在一起，就没关系。”
　　他说得很坚定，但苏棠听出了坚定下面的不确定。是啊，只要心在一起。但心，真的能一直在一起吗？在漫长的分离里，在不同的环境里，在各自面对不同的人和事时，心，真的能不变吗？
　　她不知道。但她想相信。相信沈屹，相信自己，相信他们的爱，能跨越距离，跨越时间，跨越所有未知的考验。
　　吃完饭，他们慢慢走回学校。夜幕完全降临，路灯亮起，道上有很多散步的学生。沈屹牵着苏棠的手，走得很慢。走到湖边时，他停下脚步。
　　“去绕湖走走？”他问。
　　“好。”

　　他们沿着湖边慢慢走。校园夜晚的湖很美，灯光倒映在水里，碎成一片金。
　　“沈屹，”苏棠靠在他肩上，轻声说，“我有时候会怕。”
　　“怕什么？”
　　“怕我们走远了，就回不来了。”苏棠说，声音很轻，“怕我在北京，你在杭州，怕话越来越少。怕有一天，我们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但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她说出了沈屹心里的恐惧。他握紧她的手，沉默了很久，然后说：“苏棠，物理里有个概念，叫‘退相干’。简单说，就是一个量子系统，在和外界环境相互作用后，会失去量子特性，变得经典。量子纠缠会消失，叠加态会坍缩，一切会变得……平庸。”
　　他顿了顿，看着湖面：“我有时候会想，我们的感情，会不会也是这样。在距离、时间、现实这些‘环境’的作用下，慢慢退相干，失去最初的那种纯粹和强烈，变得……平淡，甚至疏离。”
　　苏棠的心轻轻一颤。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但后来我想明白了，”沈屹继续说，声音很平静，“退相干是不可避免的，就像熵增一样，是自然规律。但我们可以做的是，不断地重新纠缠，重新叠加，重新建立连接。通过沟通，通过见面，通过一起经历新的事情，让我们的系统，保持量子性。”
　　他转过头，看着苏棠，深褐色的眼睛在夜色里温柔专注：“所以苏棠，别怕。我们会退相干，但也会重新纠缠。只要我们还愿意，还努力，还相信，就能一直保持量子态。那种即使相隔很远，也能瞬间感应到彼此状态的量子态。”
　　苏棠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笑了。那个笑容带着泪，但很明亮。“沈屹，”她说，“你怎么这么会用物理说情话。”
　　“不是情话，是事实。”沈屹很认真地说。
　　“好，是事实。”苏棠靠回他肩上，闭上眼睛，“那我信这个事实。信我们会一直保持量子态，即使距离很远，即使时间很长。”
　　他们在湖边坐到很晚。直到校园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沈屹送苏棠回宿舍，在楼下，他像以前一样，轻轻抱了她一下。
　　“晚安，”他在她耳边说，“明天见。”
　　“明天见。”苏棠说，但没立刻松开。
　　他们抱了很久。夏夜的风很温柔，带着湖水的湿气。苏棠的脸埋在沈屹肩头，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气息，和北京留下的、最后一点陌生的味道。她想，明天太阳升起时，那些陌生的味道会散去，他们会重新熟悉，重新靠近，重新像以前一样。
　　但她也知道，有些东西，回不去了。这两周的经历，像一道浅浅的刻痕，留在他们心里。提醒他们，爱情不只是甜蜜和心动，也是距离和考验，是退相干和重新纠缠，是面对现实，还要选择相信。
　　松开时，沈屹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上去吧，”他说，“早点休息。”
　　“你也是。”苏棠转身上楼。
　　踏上楼梯时回头，沈屹还站在那里，在路灯下，身影挺拔。他看着她，嘴角扬起一个很淡的笑，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她挥手，然后转身上楼。
　　回到宿舍，林薇已经睡了。苏棠轻手轻脚洗漱，躺到床上。手机震了一下，是沈屹的消息：“到宿舍了。晚安，我的量子态。”
　　苏棠回：“晚安，我的物理学家。”
　　她放下手机，闭上眼睛。窗外夜色深沉，星空很亮。她知道，前路还长，挑战还多。但此刻，在重逢的这个夜晚，在沈屹说出“重新纠缠”的这个夜晚，她觉得，他们能走下去。无论多远，多难，都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