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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冬天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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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年的冬天,来得又急又冷。
杭州的湿冷像能钻进骨缝里,连绵的阴雨让整个城市都浸泡在一种灰蒙蒙的基调中。出版社年底冲业绩,各种会议、总结、来年规划扎堆,苏棠已经连轴转了两周。她策划的绘本进入了最关键的排版和调色阶段,与插画师的沟通、与印制厂的对接、与营销部的策划会,几乎占满了她所有的时间。
感冒是在一个周五的下午袭来的。起初只是喉咙发痒,她没在意,灌了一大杯热水,继续埋头校对色彩样稿。到了晚上七点,部门临时加开一个关于明年重点书的策划会,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她却觉得一阵阵发冷,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陈叙作为这个项目的特邀顾问,也参加了会议。他坐在长桌另一端,敏锐地察觉到苏棠状态不对。她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偶尔咳嗽两声,声音闷闷的,拿着笔的手指似乎也有些无力。会议进行到一半,讨论到某个细节时,主编问苏棠的意见,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涣散,才慌忙低头去看面前的资料。
“苏棠?”主编又叫了一声。
“抱歉,”苏棠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集中精神,“关于这个渠道推广,我认为……”
她的话说到一半,忽然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她捂住嘴,咳得弯下腰,肩膀微微颤抖。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大家都看向她。
“小苏,你没事吧?”主编皱了皱眉。
苏棠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可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没……咳咳……没事,可能有点着凉。”
陈叙站起身,去会议室角落的饮水机接了杯温水,走过去放在苏棠面前。“先喝点水。”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然后他转向主编:“陆主编,苏棠看起来不太舒服,剩下的部分要不我晚点跟她对接,让她先回去休息?别把身体熬垮了,影响后续进度。”
主编看了看苏棠确实不佳的脸色,又看了看陈叙,点了点头:“也好。苏棠,你先回去休息吧,身体要紧。陈叙,那剩下的细节你跟进一下。”
苏棠还想坚持,但一阵头晕袭来,她知道自己确实撑不住了,只好低声道谢,收拾东西。陈叙很自然地帮她拿起椅背上的大衣和包包:“我送你。”
“不用麻烦,陈总,我打车回去就行……”苏棠的话在接触到陈叙不赞同的目光时停住了。他此刻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那个客气而略带疏离的工作伙伴,而是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类似兄长般的坚持。
“走吧,你这样子我不放心。”他说着,已经率先拉开了会议室的门。
走出出版社大楼,湿冷的夜风一吹,苏棠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头更晕了。陈叙拦了辆车,报了她家附近一个医院的名字——他记得她曾经提过的医院。
车上,苏棠靠在座椅里,闭着眼,眉头紧蹙。陈叙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你在发烧。”他语气沉了沉。
苏棠昏昏沉沉地“嗯”了一声,已没有力气反对。她摸索出手机,下意识地拨通了沈屹的电话。听筒里传来规律的“嘟——嘟——”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响了七八声。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苏棠的心,随着那冰冷的电子提示音,一点点往下沉。她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八点多。沈屹应该在实验室,手机可能调了静音,或者正在操作关键设备无法分心。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可身体里一阵冷一阵热的感觉,喉咙的灼痛,额头的滚烫,还有独自在夜晚去医院的委屈,让她在此刻格外想听到他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怎么了”。
她又拨了一次。依旧是无人接听。
陈叙坐在旁边,将她所有的动作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都看在眼里。他没说话,只是对司机说:“师傅,麻烦开快一点。”
到了医院,挂号,测温,39度2。医生检查后说是重感冒引发的高烧,需要挂水。陈叙跑前跑后,缴费,取药,看着她被护士领进输液室。
冰凉的针头刺入手背皮肤时,苏棠瑟缩了一下。偌大的输液室里人不少,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交谈声,电视里嘈杂的广告声,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让人心烦意乱。她独自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着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地落下,顺着细长的管子流进她的血管。身体很难受,心里更是一片空茫的冰凉。
她再次拿起手机,屏幕干净,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消息。沈屹没有回电。也许实验正到关键处,也许他还没看到。她给他发了条微信:“我发烧了,在医院挂水。” 发完,盯着屏幕看了几分钟,依旧没有回复。她熄了屏,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那冰凉的金属外壳,怎么也捂不热。
陈叙拿着一杯热水和一份在便利店买的温热粥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穿着白色毛衣的女孩蜷在冰冷的塑料椅上,脸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有些干裂,眼睛望着虚空,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她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整个人像是被遗弃在喧闹世界里的一个寂静的、易碎的角落。
他心里某处,被轻轻刺了一下。他走过去,将热水递给她:“小心烫。喝点热水,再吃点东西。空腹挂水更难受。”
苏棠回过神,接过纸杯,低声道:“谢谢陈总,今天真的太麻烦你了。”
“别总说麻烦。”陈叙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语气温和却坚定,“身体不舒服,有人照顾是应该的。再说,我们也是朋友。”
朋友。苏棠捧着温热的水杯,指尖传来一点稀薄的暖意。是啊,此刻坐在这里陪着她这个病号的,是陈叙,是那个一直保持着得体距离、在她需要时又能伸出援手的工作伙伴兼朋友。而她的男朋友,那个她等了快五年、以为会是自己最坚实依靠的人,却在最需要他的时刻,杳无音信。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她慌忙低头,假借喝水掩饰过去。可微微颤抖的肩膀,还是泄露了情绪。
陈叙看到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他没有刻意安慰,没有打探,只是在她需要递纸巾时默默递过去,在她水杯空了时起身去接,在她因为不适而微微调整姿势时,留心着不让她压到输液管。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药液滴答声中缓慢流逝。苏棠的烧渐渐退了一些,人却更加疲乏,昏昏欲睡。朦胧中,她感觉到有人轻轻将她的头拨向一个方向,让她靠在一个不算柔软但稳固的支撑物上——是陈叙的肩膀。她想避开,但实在没有力气,浓重的困意和身体的不适击败了她,她最终放弃了挣扎,意识沉入黑暗。
陈叙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调整了一个让她靠得更舒服的姿势。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能感觉到她隔着毛衣传来的、依然偏高的体温。输液室里嘈杂依旧,但这一刻,他们这个角落,仿佛隔出了一小片寂静的空间。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看着前方墙壁上模糊的电子钟数字跳动,看着药瓶里的液体一点点减少。
直到护士来拔针,苏棠才猛然惊醒。她发现自己竟靠在陈叙肩上睡了将近一个小时,而陈叙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充当了她的人肉靠枕。
“对不起,陈总,我……”她慌忙坐直身体,脸上发烧,不知是烧未退尽还是尴尬。
“没事。”陈叙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声音平静,“感觉好点了吗?烧好像退了些。”
护士测了体温,37度8,还是低烧,但比之前好多了。医生又开了些口服药,叮嘱多休息多喝水。
从医院出来,已是凌晨一点多。雨停了,但夜风更冷。陈叙坚持送苏棠到她公寓楼下。
“今晚谢谢你,陈总。”苏棠站在楼道口,真诚地道谢,“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别客气。好好休息,这两天别想工作。”陈叙顿了顿,看着她依然没什么血色的脸,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有时候,也要学会适当依靠别人,别什么都自己扛着。”
苏棠点了点头,目送陈叙离开,才转身慢慢走进楼道。
回到家,冰冷的、空无一人的房间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吃了药,把自己摔进床里,摸出手机。屏幕上,终于有了沈屹的回复,是两个多小时前发的:
“刚做完实验出来,才看到。怎么发烧了?严重吗?现在怎么样?还在医院吗?”
一连串的问句,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焦急。紧接着是十几分钟前的另一条:
“苏棠?你好点了吗?看到回我电话。”
苏棠看着这两条消息,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看到他回复的瞬间安心,有对他忙碌的心疼和理解,但更多的是,在独自面对病痛、在冰冷的医院里、在最脆弱无助的时刻,他缺席所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委屈和失落。
她最终没有回电话,只是打字:“从医院回来了,挂完水了,烧退了些。刚吃了药,准备睡了。你实验顺利吗?也早点休息。”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近乎疏离。她不想在电话里哭,不想让他听到自己的哽咽,不想让他因为无法立刻赶到身边而更加愧疚。可这种“懂事”,却也像一堵墙,悄悄横亘在了他们之间。
发送。她关掉手机屏幕,将它塞到枕头底下。房间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身体依旧不适,但更难受的,是心里那种空落落的、冰冷的孤独感。
窗外,杭州的冬夜漫长而寒冷。而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沈屹在实验室外的走廊上,对着手机屏幕上那条看似平静的回复,眉头紧锁,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回拨过去,听到的已是无人接听的提示音。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漫长的、看似正在缩短的距离,在这一刻,是如此具体而残忍。他能计算光年,能模拟粒子轨迹,却无法在爱人发烧难受的深夜,递上一杯热水,给她一个真实的拥抱。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复杂的实验失败,都更让他感到挫败和恐慌。夜风从走廊尽头未关严的窗户灌进来,冰冷刺骨。他握紧了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眼中深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