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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试探与回响 ...

  •   大殿彻底安静下来后,天笙又在原地坐了许久。

      冷汗早已干透,贴着皮肤的寝衣泛着凉意。她环顾四周——这座宫殿大得惊人,也空得骇人。除了她身下的玉榻、不远处的矮几,以及深处那张琴,几乎再无他物。高耸的穹顶隐在黑暗中,仿佛随时会压下来。

      “命运之轮,”她在意识里轻声唤道,“你说的重置无数遍,是什么意思?”

      那声音平稳地在她脑海中响起:“怨念神像是幽宿心魔具象化的牢笼,也是其执念与负面情绪的结晶,会无数次地轮回、重置。”

      “告诉我这里的规则。”天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没有用,她必须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又该如何破局。

      “规律一:重置。”命运之轮的声音清晰刻入她的脑海,“每次世界运行至第12天结束,或因‘天笙’死亡,‘世界’会崩塌并重置。重置后,所有人保留记忆重新轮回,只有你——记忆将被清洗至‘初始状态’。”

      “规律二:角色固化。”命运之轮继续说,“初始设定中,叶千泽、洛且惜、季浮霜等人,对主人怀有复杂的愧疚与畏惧。但在无数次被折辱、被强迫表演、目睹同伴受苦且逃脱无望后,这份愧疚已逐渐转化为深沉的怨恨与麻木的服从。他们对你表面维持恭敬,实则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怀有强烈的恶意,并会寻找机会……”

      命运之轮微妙地停顿了。

      “杀死我?”天笙替它说完,声音发涩。

      “是。”命运之轮的声音将她从悚然的想象中拉回,“规律三:失败条件与重置触发。本任务为‘净化心魔’,具体表现为:消解关键角色累积的恶性执念。失败条件有二:其一,你在神像世界中死亡;其二,在抵达本次轮回时间极限前,未能达成净化,且你自身未能真正做到原谅。”

      命运之轮说出“原谅”时,有种奇异的违和感,“若死亡,或到最后仍心存强烈怨怼与无法释怀的仇恨,即判定任务失败,世界湮灭,人格抹除。”

      原谅?天笙咀嚼着这个词,感到一阵茫然的疲惫。她甚至还不完全清楚他们具体对她做了什么,光是看师尊那场舞,听洛且惜那些话,她已经觉得荒谬又恶心。

      “命运之轮,”她轻声问,“在这之前……每一次,都是怎么失败的?”

      命运之轮回答:“直接导致重置或判定失败的原因多样:有因无法接受事实心神崩溃,被心魔反噬;有试图强硬对抗,触发神像防御机制被抹杀;也有因长期压抑导致行为失常,被角色们联手处置……”

      天笙听着,手脚冰凉。

      “……但根本原因,”命运之轮补充道,“在最终时刻,你都无法原谅,哪怕有时候三人的恶意已经被化解。”

      无法原谅。

      简短的四个字,像四根冰锥,钉入天笙的胸腔。

      她想起自己的过往。悯释宫中,师尊叶千泽清冷严厉下的关切和谆谆教导,师弟洛且惜笨拙却真诚的依赖,挚友季浮霜孤高之外的寥寥知己之言……那些都是真的吗?还是说,那些温情脉脉的表象之下,早就埋藏着后来这一切的种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恨,能让她无法原谅自己曾经最在乎的人?又究竟是什么样的伤害,能让曾经在乎她的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天笙久久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

      她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

      “也就是说,”她的声音沙哑,但奇异地平静下来,“我要在十二天内,一边防备三个对我怀有杀意、且熟悉无数次轮回套路的‘熟人’,一边想办法化解他们积累了不知多少轮的怨恨,同时还要让自己……从心底里原谅这一切。”

      “是的。”命运之轮确认。

      求生的本能,或许还有那一丝不肯轻易认输的韧性,开始一点点压过最初的震惊与恐惧。

      她不能死。死了,这个世界就没了,师尊、师弟、季浮霜……都会彻底消失。而她作为“天笙”的存在,也将戛然而止。

      她也不能恨。恨意是燃料,只会让牢笼更坚固,让心魔更强大。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了。

      天笙没有贸然行动。

      她在空荡的大殿里安静地坐了很久。思绪像一团乱麻,她需要找到线头。

      洛且惜不行。师弟的“任性”,在无尽轮回的扭曲下,早已变成了难以揣度的危险。他今日的言语和举止,都透着一股玩味和冰冷的试探,像在欣赏她的无措。

      季浮霜……她也没有太大把握。那个坐在阴影里一言不发的人,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神,心思太深,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

      只剩下叶千泽。

      她的师尊。记忆中那个总是挺直如松竹、眉宇间凝着悲悯与清冷的悯释仙尊。他曾在她练剑受伤时,不动声色地留下一瓶灵药;曾在她道心初成时,于晨露未晞的崖边,为她详解“天心剑意”最后一重关隘;也曾在她于山门大比中崭露头角时,于无人处,极轻地颔首,对她说一句:“尚可。”

      那是她全部安全感的基石。即便在这个光怪陆离、充满恶意的神像世界里,天笙心底最深处,仍残存着一丝近乎本能的信赖——师尊,是不会真的伤害她的。

      至少,不会像洛且惜那样,带着近乎玩味的试探与冰冷的恶意。

      她知道这可能是陷阱,可能是心魔设置的又一个考验。但她必须去试。以“天笙”的方式,而非“幽宿”的姿态。

      她开始整理自己。身上那件陌生的、质地奇特的白色寝衣,被她仔细抚平每一道褶皱。披散的长发,她找到一枚落在矮几下的、样式简单的玉簪,凭着记忆,笨拙地挽起一个类似悯释宫弟子常梳的、略显松散的发髻。没有镜子,她只能用手理了理碎发。脸色想必是苍白的,眼神里恐怕也还残留着惊悸,但当她刻意抿紧嘴唇,垂下眼睫时,至少姿态有了几分往日那个谨慎自律的大师姐模样。

      她需要找到叶千泽。在命运之轮的提示下,她起身,穿过之前叶千泽消失的厚重帷幔,往宫殿更深处走去。

      帷幔后的通道比想象中更长,光线也更暗。墙壁上偶尔有黯淡的符文掠过,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气息。她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面上,脚步声轻微。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一点昏黄的光。是一个狭窄的石室入口。

      天笙停在阴影里,屏息望去。

      石室很小,几乎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角铺着薄薄的、看不出颜色的旧毡,叶千泽就坐在那里。他已换下了那身被汗水浸透的单薄纱衣,穿着一件半旧的、款式简单的灰色布袍,背对着入口,微微佝偻着。长发依旧散着,披在肩背上,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水汽。他在擦拭自己的手指,用一块已经看不清本色的粗布,反反复复,极其用力地擦着每一根指节。

      他的背影,看起来异常疲惫。那不是悯释仙尊该有的姿态。

      天笙的心揪紧了。她咬了咬下唇,压下喉头的酸涩,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脚步声惊动了叶千泽。擦拭的动作骤然停止,背影瞬间绷紧。但他没有回头。

      “师尊。”天笙在他身后三步处停下,轻轻唤了一声。用的是记忆里最恭敬、也最依赖的语调。

      叶千泽的背影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应声,也没有转身,只是停下了所有动作,僵坐在那里。

      天笙深吸一口气,绕到他面前,然后,在他错愕的视线中,跪坐下来。

      昏黄的光源来自石壁上一盏残破的油灯,光线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石壁上。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依旧是那副悲悯俊雅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但此刻,他的皮肤在昏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具被疲惫浸透的躯壳。

      但他的眼神,在最初一瞬的茫然和本能警惕之后,便冷了下来,重新覆上一层冰封般的麻木。

      “上神来做什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沙砾摩擦,“若有吩咐,传唤即可。”

      疏离,恭敬,带着死水般的平静。

      天笙的眼泪几乎瞬间就涌了上来。不是演技,是真实的崩溃。眼前这个人,这个叫她“上神”、用这样语气说话的人,撕裂了她最后一点关于“正常”的幻想。

      “师尊……”她哽咽着,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您别这样叫我……我是您的弟子天笙啊……”

      叶千泽的眼神闪了闪,那层麻木的冰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但转瞬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她。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笙向前膝行一步,伸手想去抓他的衣袖,又在半空中停住,只无助地悬着,“我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师弟变得好奇怪,他穿着那样的衣服,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季浮霜坐在那里,像一块冰……您……您……”她说不下去,想起那光影中的舞蹈,胃里一阵翻搅,眼泪流得更凶,“您怎么会……怎么能那样……”

      “那不是您……师尊,您告诉我,这是梦,是幻境,是心魔……好不好?”她哭得抽噎起来,像许多年前那个刚刚失去父母、被他带回悯释宫的小女孩,“我害怕……师尊,我好害怕……全世界都变了,师弟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冷……”

      她语无伦次,将脸埋进掌心,肩膀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这不是完全的设计,更多的是真实情绪的宣泄。孤独,恐惧,信仰崩塌的绝望。

      石室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泣声,和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叶千泽擦拭手指的动作,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了。那块粗布从他指间滑落,掉在旧毡上。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泛红、甚至有些破皮的手指关节,长久地沉默。

      几十次?还是几百次?

      类似的场景,类似的哭诉,类似的“无法接受”和“天塌地陷”。每一次“醒来”的“天笙”,都或多或少经历过这个阶段。有的愤怒质问,有的崩溃尖叫,有的像现在这样,哭泣着试图抓住一点过去的幻影。

      每一次,最初的震动后,结局都指向更深的绝望。要么是“天笙”在了解部分真相后,无法承受,转而认同幽宿的恨,变得更加残忍;要么是在试图反抗或逃离时,被规则或他们“无意”的“失误”推向死亡。

      希望是最残忍的刑罚。他早已学会了不去期待。

      可是……

      油灯的光在她散落的发髻上跳动,那枚歪斜的玉簪,是他某一年随手赐下、褒奖她剑术小成的物件。她身上那件寝衣,被她穿出了几分悯释宫弟子服的拘谨。她哭泣时抽动的肩膀,颤抖的声线,甚至那句“您不要我了吗”的语调……都和他记忆深处,那个真正懵懂依赖他的小徒儿,重叠在了一起。

      哪怕这是演了无数次的戏码。哪怕这双流泪的眼睛,可能在下一刻就变得冰冷无情。哪怕这一次的“醒来”,最终又会走向那个注定的、互相折磨的终点。

      就在这一刻,她看起来如此真实,如此脆弱,如此……像他的阿笙。

      叶千泽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手上还残留着用力擦拭后的红痕和细微的伤口。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然后,轻轻落在了天笙的头顶。

      掌心传来发丝的微凉,和细微的颤抖。

      “……莫哭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褪去了那份刻意维持的恭敬麻木,流露出一丝深埋的、属于师长笨拙的安抚,“阿……上神。”

      他中途改了口,但那个“阿笙”的音节,已经逸出。

      天笙的哭声顿了顿,从掌心抬起泪痕斑驳的脸,仰头看他。眼眶通红,鼻尖也红着,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和委屈,像迷路的小兽终于找到了归处。

      叶千泽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里,终究是漾开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近乎悲凉的温柔。他放在她头顶的手,下滑,迟疑地,落在她单薄的肩头,然后,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

      他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生疏的小心翼翼。灰色的旧布袍带着潮气和冷意,但怀抱却奇异地残留着一丝属于“叶千泽”的、清冽干净的气息。

      “莫怕。”他低声说,声音响在她发顶,“为师在。”

      天笙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彻底软化,伸手紧紧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前,放声大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委屈、不解都哭出来。

      叶千泽抱着她,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目光却越过她,投向石室对面冰冷的、凹凸不平的岩壁。油灯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壁上,依偎的姿态,看起来如此温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是如何在熟悉的钝痛中,一点点沉向更冰冷的深处。

      他抱着的,是温暖徒儿的幻影,也是注定再次刺穿他的利刃。

      他知道,当这短暂的温情假象破灭,当“天笙”再次选择怨恨或沉沦,或者当她自己被这神像吞噬时,此刻的拥抱,会变成记忆里又一重折磨的燃料。

      可他依旧无法推开。

      就像溺水之人,明知抓住的是一根腐朽的浮木,也会用尽最后的力气。

      他抱着她,轻声说:“都会过去的。”尽管他比谁都清楚,有些东西,永远过不去。

      天笙在他怀里哭泣,汲取着这片刻的、虚幻的温暖与庇护。

      她在心里对命运之轮说:第一步,成功了。

      而同时,另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冰冷地提醒:这温情,又能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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