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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爱恨交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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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中的哭泣声渐歇,天笙红着眼睛,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师尊,你搬去偏殿吧,好不好?”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那间阴暗潮湿的石室,确实不是人住的地方。或者说,这本就不是为了“居住”而存在的空间,它更像一个囚笼,一个每次“表演”后用来冷却耻辱和疲惫的洞穴。天笙无法忍受她的师尊待在这样的地方,哪怕只是出于最基本的弟子的敬重。
她拉着叶千泽的衣袖——动作自然而依赖,如同过往无数次跟随他练剑、听训——将他带离了那条幽暗的通道,回到了相对开阔、光线也稍好一些的主殿区域。她巡视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主殿东侧的偏殿。这里比主殿中央更僻静,有一扇不大的雕花窗,虽然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看不真切的虚空,但至少能透进些天光。地面铺着柔软的、暗纹繁复的织毯,角落里甚至有一张矮榻和一方小几。
天笙亲手整理了这里。她拂去矮榻上的微尘,将织毯铺得更平整,又从主殿寻来几个素色的软垫,甚至找到了一盏式样古朴的铜灯。做这些时,她神情专注,抿着唇,仿佛只是在悯释宫为师尊打扫静室。
叶千泽一直沉默地站在偏殿入口的纱幔旁,看着她忙碌。褪去了舞蹈时的癫狂与石室中的死寂,他穿着那件半旧灰袍,静静伫立的样子,依稀有了几分昔日仙尊的清矍轮廓。只是眼神空茫,落在天笙身上,又仿佛穿透了她,看向某个更遥远、更绝望的尽头。
“师尊,您以后就住这里,”天笙布置停当,转过身,试图对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总比那里强些。”
叶千泽的视线焦点慢慢收回,落在她脸上,极轻地“嗯”了一声。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天笙似乎还想说什么,她咬了咬下唇,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
“师尊,”她低下头,声音压得很轻,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尴尬,“且惜……和季浮霜……他们住的地方,是不是也和您之前那里一样?”
叶千泽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她低垂的、泛着健康光泽的发顶,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这个问题背后的小心翼翼和那份多余的“善意”,他太熟悉了。每一次轮回初期,“天笙”的人格尚未被完全磨灭或扭曲时,总会流露出这种令人心碎的、试图关照所有人的天真。
“相仿。”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天笙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像是得到了某种确认,又像是更沉重的负担压了上来。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明显的恳求:“那……师尊能不能……去叫他们也搬出来?找个像样点的地方住?”她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薄红,声音更低了,“我……我不太方便去。”
她当然不方便去。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以何种身份。让师尊去,是最稳妥的——长辈的权威,同病相怜者的默契,总比她这个“罪魁祸首”兼“失忆者”的尴尬存在要好。
叶千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了然,疲惫,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或许还有更深处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她总是这样,不经意间,就将最棘手的、最可能引发冲突和怨恨的事情,推到他面前。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他没有多问,没有质疑,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情愿。只是转身,那件灰袍的衣摆划过一个寂寥的弧度,消失在了纱幔之外。
天笙心情轻松了一些,为了避免和他们打照面,她直接走了,她还没做好准备去面对他们。
叶千泽先找到了季浮霜。
季浮霜坐在阴影里,面前焦尾古琴横陈,他坐在那里,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玉雕。叶千泽的到来没有让他有丝毫动作,连眼睫都未曾颤动。
“搬去东偏殿附近。”叶千泽言简意赅,没有解释,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她的意思。”
季浮霜的指尖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极缓地抬起眼,那双总是映着亘古冰河的眼眸,空洞地扫过叶千泽。
“何处?”他的声音冷得像淬过霜的玉石。
“自择。”叶千泽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与季浮霜交流,从来无需多言。叶千泽只是传递一个信息,仅此而已。
叶千泽寻找洛且惜则费了些周折。
洛且惜似乎趴在地上睡着了,墨发散乱,红纱衣襟半敞,露出一段精致的锁骨和苍白的胸膛。
叶千泽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倏地睁开眼,眼底有过一瞬间初醒的迷蒙,刹那后就变成了一片清明的、带着警惕的冷光。看清是叶千泽,那冷光里又掺入了一丝玩味和讥讽。
“哟,仙尊大驾光临。”洛且惜懒洋洋地支起身,红纱滑落肩头,他并不在意,“有何贵干?还是说……‘上神’又有新点子,需要仙尊来通传?”
他刻意加重了“上神”和“仙尊”,语气轻佻。
叶千泽无视了他的挑衅,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之前的话:“搬去东偏殿附近,她的意思。”
洛且惜脸上的慵懒神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审视。他上下打量着叶千泽,目光尤其在对方那身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整洁灰袍上停留了片刻。
“她的意思?”洛且惜慢吞吞地重复,忽地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师尊,您动作可真快。这就……登堂入室,能替‘她’传话了?还特意给您换了身‘正经’衣裳,安排了‘好’住处?”
他的话语里浸满了毒汁般的酸意和某种偏执的怀疑。
叶千泽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属于长辈的漠然:“去或不去,在你。”
“去,当然去。”洛且惜猛地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一步步走近叶千泽,几乎与他呼吸相闻。他仰着脸,盯着叶千泽的眼睛,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师尊,您心里清楚,我们三个,谁对‘她’不是又爱又恨?谁没存着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您现在这副恪守师道、忍辱负重的样子,做给谁看?嗯?”
他的指尖,几乎要戳到叶千泽的心口:“您是不是觉得,搬出了那个狗窝,换了身皮,就能显得比我、比季浮霜更‘干净’,更配站在‘她’身边?就能趁机……勾引她?”
叶千泽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冷了下来,那并非杀意,而是一种深沉的、被冒犯的威严,以及更深重的疲惫与悲哀。他没有后退,也没有动怒。
洛且惜猛地抓住叶千泽灰袍的前襟,力道之大,让那廉价的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次次都是这样!您告诉我,师尊!她次次‘醒来’,次次迷茫害怕的时候,次次最先选择依靠、最先试图去‘拯救’的,为什么总是你?!是我离得不够近吗?是我这身皮囊不够惹她怜惜吗?还是我演的‘乖顺’不如您演的‘清高’像?!”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挤出来的毒血,“你次次都能捷足先登!轻而易举就拿到那份短暂的、该死的信任和依赖!徒儿真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靠着这副永远悲天悯人、永远克己复礼的假面?还是靠着‘师尊’这两个字,天生就比她心里多占一分重量?!”
他死死盯着叶千泽骤然苍白的脸,似乎想从那张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虚伪或得意的痕迹,但只看到了更深的沉寂和一种几乎将他灼伤的悲哀。这让他更加狂躁。
“说话啊!我的好师尊!”洛且惜摇晃着他,红纱衣袖滑落,露出用力到青筋凸起的小臂,“告诉我秘诀啊!怎么才能像您一样,哪怕骨头都被碾碎了,还能在她面前撑起这副‘值得依靠’的架子?怎么才能……让她也多看我一眼,不是看一个玩物,一个妖孽,而是……像曾经那样……”
最后几个字,气音般消散,徒留无尽的苦涩和不甘。
叶千泽始终没有挣脱他的钳制,只是用那双沉寂得可怕的眼睛看着他,看着这个在他记忆中曾会害羞微笑、会笨拙讨好的小弟子,如今被嫉妒和轮回折磨得面目全非。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洛且惜攥紧他衣襟的手掰开。
他的动作并不粗暴,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的轻柔,但其中蕴含的拒绝和冰冷的距离感,却比任何蛮力都更让洛且惜心头发寒。
“洛且惜,”他开口,声音冰寒,却奇异地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指控未曾发生,“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
说完,他不再理会洛且惜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和眼中那混杂着怨毒、疯狂以及一丝破碎的迷茫,转身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洛且惜压抑的冷笑声,那笑声持续着,最终化为了空洞的呜咽,又很快被死死咬住,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