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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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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从月捧着铜盆毛巾进入厢房时,少主夫人刚好醒来,她坐起身子,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昨夜在那暗室呆得不算久,看管人歇下后陆晏声便带她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回到负雪院时再收拾梳洗一阵,也才刚刚过了子时,昨日劳心劳神,她刚躺下便睡着了,竟一觉睡到天亮,虽睡得比平日里少,却也不觉得疲惫。
洗漱完,宁云昭就带着从星从月,绕过重重院廊,到外院耳房前摆桌看诊去了。
仆从们早早就装作无意地聚在此处,比起昨天,他们今日脸上都少了许多顾虑,尽管如此,等柏木长桌摆出后,却也还是你看我,我看你,仍旧踌躇不前。
他们身上并没有什么绝症重病,也没有大病大痛,大多都是常年劳作留下的老毛病,发作起来虽疼得难受,但也不至于过不去,忍忍就好,况且这么多年他们都忍下来了,身体也没有垮,实在不必冒着被呵斥打骂的风险上前看诊。
毕竟昨日的少主好说话,今天的少主可就不一定了。
见大家依旧瞻前顾后,她也不急——穿越前看多了这种情况,人们得了小痛小痒的病,也觉得犯不着大惊小怪跑去医院,结果小病不治,大病难医,治疗时的痛苦也远比当初发现时厉害数倍。
为防此类事件发生,她昨夜和陆晏声回府时,叫陆晏声今日喊个“出头鸟”来找她看诊。
想着可能是他部下或者护卫易容前来,谁知一个缩在廊柱后头已久的马夫战战兢兢地出来,他佝偻着背,满脸止不住的惶恐害怕,一身粗布短打不见平日里邋遢的泥点和马粪,发尾末梢还沾着点湿——似是早晨沐了浴。
见他几乎是用脚尖点地蹭到长桌前,她打量了一下马夫,见他并无易容迹象,身体也确带有病痛,便素手微抬示意他坐下,那马夫脖子一缩,才反应过来缓缓坐下,将满是皴裂口子的手放在了脉枕上。
……怎的这般害怕?别不是被威逼利诱来的吧?
按下思绪,宁云昭将手稳稳地搭在他粗黑的手腕上,而后又起身为他细细检查腰背旧伤,这里点点那里点点,马夫一下子疼得龇牙咧嘴,一下子又酸得直呼哎哟。
依旧是跌打损伤陈年旧疾,她写了方子递给从月,又将人请到屏风后,开始替马夫敷药,他全程紧闭双眼,结束时才发现平日里已习惯的小痛似乎消失了,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松快,才惊讶睁眼——原来少主夫人不是草包庸医啊!
昨日有人用袋子蒙了他的头,威胁他若今日不来看诊晚上便来取他小命,昨日少主夫人看诊时他没在府中,晚膳时分听府里众人高声论阔少主夫人如何妙手回春如何仙女下凡。
他心中不信——那三人怕不是少主夫人请来的托儿,就等他们这群傻子信了上前去,毒死后中原人就可以大摇大摆进来,抢他们的马抢他们的羊。
谁知今日自己也成了托儿!他纠结万分,在早点死和晚点死之间选择体面死,于是早早起床沐浴,和心爱的马儿们一一告了别,在廊柱后不断祈祷少主夫人今日休息千万别来,祈祷的结果是他得到几瓶子的跌打损伤药,还有几方药包。
少主夫人在桌后细细叮嘱如何用药何时喝药,说现下身子松快只是一时,还需按时用药恢复。他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只是木讷地一味点头,满是老茧的手颤抖地抚着那几瓶珍贵的药膏——这得几个钱啊?他怕不是得劳作大半年才买得起吧?
就这般给了他?不收钱?
眼前突然出现白色方巾,他才惊觉自己视线模糊,慌忙低下头,几滴浑浊的泪洇在长桌的棉布上,他忙用手擦拭,却是徒劳。
“无碍,等会就干了。”少主夫人声音轻柔,“我方才说的你记住了吗?”
——从未有贵人这般待他,这比呵斥更让他心慌。
他脚一软,“扑通”一声跪下,嘴里嗫喏:“回……回少夫人,小的记住了!多谢少夫人救命之恩!”
说完还磕了磕,似是不好意思,少主夫人伸出手想扶他起来,他连忙利落起身,拿起药膏和方子鞠了躬就跑,一下子就没了影。
记住?那马夫方才压根就没听!宁云昭看着已经没影的人心中憋闷,这里的人都怎么回事!医嘱是可以不听的吗?!
可现下已容不得她细想,有了出头鸟,问诊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没一会竟还排起队来,放眼望去,约摸着有八九人之多,她忙让人坐下,开始为他们一一把脉诊治起来。
日头西斜,不觉中已至傍晚,陆晏声刚从府外忙完回来,他一副小厮装扮,斜斜靠在耳房不远处的大树旁,望着柏木长桌后忙碌的纤纤身影,有几个看完诊的侍女聚在一起,边走边低声议论——
“昨日之事竟是真的,少主夫人当真是神医妙手菩萨心肠……”
“从前咱们还嚼舌根,如今看来当初真是有眼无珠,我这良心……!”
“可不是,好生羞愧!”
“哎你们说,若看诊之事不是空穴来风,那少主……”
“你不要命了?!敢提少主!”
“……可你们真没觉得,自打夫人来,少主脾气都好了许多么?这几日都没怎么摔茶盏打骂咱们。”
“是了是了!昨儿个我回话时,少主竟只是摆了摆手,既没打我也没骂我!”
“看来咱们府里还真是来了位福星!希望这和平的日子能长久些,再长久些……”
侍女们神情放松,面上都是欢喜,捧着包着药包方子的小布包,高高兴兴地做活去了。
见此场景,他嘴角也不自觉上扬,脑中不禁想起昨夜将人送回负雪院时,那人递过来的小药包——
“给我的?这是什么?别又是蒙汗药吧?”
那人似是无言于他如此记仇,横了他一眼:“安神药,可让你多睡一会。”
“……”
“我见你这几日宿在我外房,整日里劳神劳力,好不容易睡下却又时常被惊醒,这药你睡前半个时辰服下,虽不能让你一夜安眠,但总能安神,少做些吓人的梦。”
“……梦?”
“可别和我说你是装的,你有时会说些吓人的梦话,什么杀啊仇啊的。”
他神情有些恍惚,时间在那刻变得粘稠扭曲,夜间睡梦中的场景满目腥红——被抄府时的哭喊与刀声化作遥远的嗡鸣,牢狱中的拷打让他眼皮沉重,喉头满是咽不下的浓重腥气。逃出牢狱后他混在人群来到行刑场,神色空洞如纸人,世界在单调沉闷的斩首声中变成红色,他眼睁睁地望着,却觉得滚落的头颅都陌生地不属于任何亲人。
浑浑噩噩逃出京城混入和亲队伍,昔日戏谑天真的小公子早已死在京城的血泊里,如今行走在沙硕间的,是满腔仇恨重新浇铸而成的躯体。
他存在本身,早已成为一张向晟朝复仇的战书,只待计划落成那一日踏进晟朝京都,能亲手血刃仇人。
眼前人言笑晏晏,像是知晓困住他的噩梦是什么,声音温润笃定:“放心吧,你一定会成功的。”
陆晏声心头一颤——复仇之路坎坷难行,连他也不能确信可以百分百成功,她……
眼前人不知对方心中早已心猿意马,宁云昭如此信誓旦旦的原因无它——毕竟书里是这样说的。
夜幕降临,繁星低垂,他远远看她将桌椅收好,带着两个丫鬟,三人其乐融融地回内院去了。
他伸了伸有些僵的身子,也消失在夜色中。
回了负雪院,宁云昭在房中用完晚膳,才翻了几页医书,门就被人敲响,她起身下榻,前去将门打开。
门外一身风霜夜露的陆晏声见她开了门,未语先笑:“今夜还要再去一次暗室吗?再听听少主的声音?药水未成,我见你……”
话还未说完,眼前门“砰”的一声关紧,簌簌的灰落在他鼻尖,他抬手拭了拭,不明白她怎的就生了气。
“两日后来寻我要药水!”
宁云昭一股气说完,便将手中医书放回案几上——居然怀疑她的记忆力和能力!实在不可原谅!
思及此处,她在桌前坐下,卷好衣袖拿起笔,便开始细细琢磨起调配的方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