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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陷废墟,不如一路向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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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我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块来自戈壁的石头。
它光滑、朴实,无杂质,平凡到甚至你都注意不到。
三年前,我的行李箱,就像一座流动的记忆中转站,塞满了过往的证明:几张写满心事却从未寄出的风景明信片;几缕属于不同过客、烙印在记忆里的专属气息;几块据说能安神定心、却终究未能稳住情绪的水晶矿石……它们都是我途中的战利品,共同构成了那些曾支配着我的、炽热而混乱的感情观的具象化身。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敲打我的心门,不厌其烦地,替我诉说着那些无疾而终的往事。
而现在,只剩下这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石头。它身上不附着任何一段故事,不承载任何一桩心愿,它什么都不代表,它只是它自己。
就像我一样。
故事,要从这块石头出现之前讲起,要从我人生中最混乱的那一年开始。不,准确地说,是那个被现实冻结,又被泪水泡发的冬天。
那个冬天真冷啊。但比天气更冷的,是心里那座名为爱情和事业的废墟:当我不顾一切标准时,生活用失业和冷暴力,给了我双倍的惩罚。而命运给我的唯一生路,竟是一条我从未想过要独自踏上的旅程。——引子
还记得2020吗?那一年疫情就像一张灰色的巨毯,覆盖了整片国土。
我们被困在上海一间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日复一日。
而所谓的居家办公,更是模糊了工作与生活的界限。电脑仿佛长在了身上,屏幕的光在凌晨依然亮着,映着我疲惫的脸。那个客户的方案,在线上会议里已经改了第五遍,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对方不满意的语音。
黑眼圈像两团洗不掉的青灰,牢牢扒在眼下。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连续三个月,“优化”、“降本增效”、“业务寒冬”这些词,在每一个线上会议的沉默间隙里飘荡。钉钉群里同事的头像,会毫无预兆地灰下去,再也不会亮起,留下一个个沉默的电子黑洞。每个人的声音里都带着疲惫与惶恐,当然,也包括我。
那些被PPT逼疯的深夜,我曾一次次把当时还是男友的他当作唯一的情绪海绵,对着电话哽咽或咆哮:“这破班我真是一天也不想上了!”而他,则像是隔着一面透明的墙,接收着这一切躁动不安的电波。沉默,成了他最常给的回应。
可第二天清晨,身体还是会条件反射般地坐到电脑前。我需要这份薪水,需要在这座城市立足的根基,也更需要这虚假的“忙碌”来麻痹自己在那份感情里隐隐的不安。
所以,当那个上午十点、当那个“人事部单独谈话”的视频会议邀请突兀地弹出来时,我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则是一种诡异的平静感弥漫开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屏幕那头,HR的言语表情,让我隔着网络都能感受到那份职业化的冰冷。
“林小姐,基于公司最新的架构调整,很遗憾地通知您……”
后面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变成一片模糊的噪音。我只看见屏幕上那份冰冷的电子补偿协议,像一份直接的社会死亡判决书。
没有愤怒,没有争执,甚至没有太多惊讶。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我作为“公司成本”,被看似体面地、彻底地“优化”了。
关上电脑的那一刻,屋里死一般寂静。一种极度的荒谬感淹没了我:我为之付出健康、时间和所有热情的工作,结束得如此轻易,像从未存在过。
而我当时还不知道,在这座无情的城市里,我赖以生存的另一个支柱——爱情,也正在悄无声息地松动,即将塌陷……
那天,恰好是周五。
按照我们心照不宣的“周末恋人”模式,他会在傍晚时分,从杭州赶到上海这间我们合租的小屋。往日,这是我一周中最期待的时刻。但今天,失业的茫然让我对这次见面充满了不确定的恐慌。
当天下午,我还是去了一趟公司,办完手续,抱着那个装着我三年职场光阴的纸箱回到了家。箱子不重,却装满了岁月和习惯的重量。
刚把纸箱放在角落时,门锁就响了。
打开门看到他的那瞬间,我本能地想拥进这个我曾为之对抗全世界的男人的怀里,汲取一点点温存,但不知为何,我选择了侧过身不去看他。
而他的目光掠过那个显眼的纸箱时,也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被裁了?”他问,语气平淡。
我侧着身点了点头,期待一句“没关系,有我”之类的安慰,哪怕只是客套。
他却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去厨房倒水,留给我一个背影:“这下更难了。我这边项目也岌岌可危,本来还指望你……”
晚上,我蜷在沙发上,试图从一部无聊的综艺里寻找慰藉。他坐在另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敲打,眉宇间不见平日的凝重,眼神虽也专注,但嘴角却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我无意间朝他那边扭过了头,他像是意识到什么,条件反射般地侧过身,将手机屏幕偏转到了一个我看不到的角度。
那个瞬间的防备,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我心里。但我什么都没问。我一向不是那种会查岗的女孩,我的教养和骄傲,以及对他那股子莫名的信任,不允许我这样做。
周六,他仿佛一切如常。甚至因为知道我失业,表现得比以往更体贴些,做了我爱吃的菜,绝口不提工作的事。我们像一对最寻常的情侣,度过了看似平静的一天。
直至周日上午,那天阳光很好。他开始收拾返程的行李,气氛却在一点点冷却。当他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站起身时,那种熟悉的、每周日都会出现的离别愁绪又笼罩了我,但这一次,混合了失业的恐慌和那天晚上那根“冰刺”带来的不安。
我送他到门口,期待一个拥抱,或者一句“别担心,有我”。
他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平静中夹杂着敷衍:“我回去了。你……工作的事,别太着急,慢慢找。”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并不知道,这几乎就是我们这三年来关系的终局。
接下来的几天,我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内耗。简历石沉大海,而他,也变得异常沉默。微信回复从“到了”、“在忙”变成了漫长的已读不回。我发的任何关心和信息,都像投进了深海。
我慌了。开始失眠,整夜地盯着手机,反复检查网络,怀疑是不是信号出了问题。那种感觉,像是被悬在半空,脚下是万丈深渊。当时的我,并不愿承认,我那仅存的绳索,正在另一端被缓缓松开。
一周后,我鼓起勇气,在微信里敲打下:“我们电话聊聊吧,就十分钟。”
这一次,他回复得很快,仿佛就在等我这句主动的、卑微的请求。
电话里,他的声音疲惫而疏远。我咽下已到嘴边的失业细节,只觉得喉咙发紧,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态,声音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你……到底怎么了?”
“我觉得很累,”他说,“你太情绪化了,需要我时时刻刻提供情绪价值。可我工作压力也很大,我真的没有精力再去安抚你。”
“而且,你对我们未来的规划,好像也不太上心。我们在上海买房的目标,靠我一个人,太难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将所有的责任都归因于我“情绪化”和“对未来的不上心”。他只字未提分手,最后沉声说道:
“马上要过年了,我们都冷静一下,好好想想。过完年再说吧。”
电话被挂断。听筒里传来忙音。
那一刻我明白了,“过完年再说”,是成年人世界里最体面、也最残忍的缓刑通知。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混杂着排山倒海的委屈,瞬间将我吞没。我的心,在那瞬间沉到了底:
我,一个从小到大没缺过爱、对感情抱着纯粹幻想的女孩,所有的择偶高标准在他面前曾土崩瓦解——他只有一米七出头,我却觉得他身材比例极好;他长相普普通通,我却从中品出了独特的张力;他出身农村,我崇拜的正是他那份全靠自己的坚韧与努力。
看,我多会为自己编故事。
大学四年,我没谈过恋爱。出了社会,他是我的初恋。我捧出的是一颗毫无保留的、带着滤镜与崇拜的心。而他却可能在算计,在比较,冷静地寻找着他人生向上攀爬的“杠杆”。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所有的信念。
在那一刻,我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在房间里失魂落魄地游荡。视线最终不受控制地,落在了衣柜里他那几件还没来得及带走的衬衫上——那上面,曾有我视为全世界最安心的味道。
下一秒,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破坏欲主宰了我。我冲过去,抓起一件衬衫,用尽全身力气撕扯。布料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却远不及我心碎声音的万分之一。我找来剪刀,像个失控的疯子,将那些衣服、还有他送的所有礼物,统统剪碎、砸烂。
当这一切完成,满地狼藉像极了我们关系的废墟。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积蓄了太久的眼泪终于决堤。那不是啜泣,是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绝望的失声痛哭。我为付出的真心哭,为崩塌的信任而哭,也为那个在此刻显得一文不值的自己而哭。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只剩下麻木的空洞。我下意识地拨通了闺蜜的电话:
“他不要我了……”话一出口才觉喉咙哽咽,像卡了根刺,后面那些话几乎是从啜泣声中硬挤出来的。
电话那头,闺蜜静静地听我语无伦次地哭诉完整个经过,包括失业,包括那个“冷静一下”。她没有过多地批判他,只是在我情绪稍微平复后,轻声而坚定地说:
“宝贝,你不能再一个人待在那个屋子里了,你会疯掉的。我们之前不是约好,等有空了一起去西部旅行吗?要不过完年我们就出发?刚好那时候机票也打折?”
这个提议像一道微光,照进了我漆黑一片的世界。“一起” 这个前提,让我感到安心。
“好……我们一起。”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重复着她的话。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我必须出去走走。越远越好。
但是命运的转折,往往始于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意外。
希望的绳索并未拉起我,反而在出发前三天,骤然断裂。
李沫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对着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发呆,里面胡乱塞着为西北风沙准备的冲锋衣和围巾。电话那头,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耳膜上。
“意意,我可能去不了了!我们老板刚接了个急活儿,全组都被扣下加班,年假批不了……”
我握着手机,身体里那根从失业、失恋至今一直紧绷的弦,“啪”地一声,断了。心一下子空了,仿佛能听到回音。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不能……跟老板说说情?”
我甚至能想象出李沫在工位上焦头烂额的样子,她一定也满脸愧疚,但这想象无法带来任何安慰,只让我觉得我们像两个被生活钉在原地、无法动弹的囚徒。
“怎么说啊?这项目是CEO直接盯的,搞砸了大家一起滚蛋。”她带着一股焦虑的哭腔继续说道: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要不,我们把行程往后推半个月?”
推迟?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无力感淹没了我——我当下的处境,像一根绷到了极限的弦,再多一秒都可能断裂。我无法想象自己还要在那个充满段嘉许痕迹的屋子里,独自捱过接下来的无数个日夜。这里,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他的气息,每一件物品都可能勾起一段现在想来可笑的回忆。再多待一天,都是凌迟。
但沉默了几秒后,我还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算了,工作要紧。要不我……也不去了?”
“啊?那你快看看票能不能退!”她在电话那头比我还着急。
挂了电话,我像是完成一个机械任务,立刻点开购票APP。然而,屏幕上的提示文字瞬间击碎了我最后的希望:
“您购买的是特价机票,一经开出,不得退改。”
我不死心,又去查李沫的那张票,同样如此。
我盯着那行“不得退改”的提示,心里一阵烦躁。接近三千块,就这么打水漂了?
失业和失恋,已将我的30岁拖入寒冬。眼下这笔意外的损失,不过是杯沿最后凝结的一丝水汽,它没添多少重量,却让递到唇边的这杯生活,彻底凉透了。
我瘫在沙发上,脑子里只剩下两个选项:要么,认栽,退掉所有行程,继续留在这个充斥着段嘉许阴影的房间里,面对这糟心的几千块损失;要么,硬着头皮,自己去?
留下,意味着钱也花了,罪也受了。离开,至少……机票不算完全浪费。
这么一算,答案变得简单起来:
那张无法退改、独自飞往云南的机票,不再关乎什么诗和远方,它变成了一笔我必须去消费掉的、尴尬的资产。
元宵节一过,便是启程日。出发前一晚,徐安之约我吃饭,说是给我饯行。
我几乎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从被段嘉许用“冷静一下”搪塞,到和李沫计划好的西北之行,他都知道。
哦,忘了介绍一下徐安之。他是我的发小,我们上了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虽然后来的人生轨迹渐渐分开,但他仿佛是我生命里的每一段小插曲的支撑点。我高考失利时,他在电话里陪我沉默;我初入职场碰壁时,他是我负面情绪的垃圾桶;就连我和段嘉许吵架又和好的那些循环,他也都无奈地一遍遍听我倾诉。
我告诉他李沫临时被工作扣下,去不成了。
他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抬头看我:“那你呢?”
“票退不了,”我耸耸肩,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只能我自己去了呗。”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说:“要不……我请个年假,陪你一起去?”
这个提议让我心里猛地一暖,鼻尖都有些发酸。但我立刻摇了摇头。“不用,”我说,“你项目不也正到关键时候吗?而且……这是我自己的事,总得我自己去。”
“行吧,一个人就一个人。”他看着我,没有坚持,只是像往常一样,把我爱吃的菜推到我面前。随后举起酒杯,用那种我熟悉无比的、带着点戏谑又无比认真的口气说:
“还记得高二那年物理竞赛的集训吗?你操作失误,短路烧毁了那个精密的示波器,吓得愣在原地。如果被查到,整个团队的成绩都会作废。当时,我立刻把我手中的饮料泼上去,然后举手报告说是我弄坏的。后来,指导老师对我失望透顶,那个唯一的‘优秀营员’保送加分资格,自然也没了。
你后来一直埋怨我,为什么那么不小心,毁了自己的前途。”
我愣了一下,鼻尖一酸。没想到他会提起那么久远的事,更没想到那些年来他站在我前面帮我挡了多少次。
“所以,赵知意,你给我记住了,”他看着我,眼神坚定,一如当年那个挡在我身前的小小少年,“我会一直在的。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大不了……我养你。”
我“噗嗤”笑出来,眼里却泛起了泪花,心里头被暖流包围住。我太了解他了,这是我们之间说了无数次的玩笑话,但每一次,都让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并非孤身一人。
“得了吧你,又来!”我举起杯跟他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为我们坚不可摧的友谊盖章。“你先把自己养明白再说吧!”
我扯出一个尽量显得没心没肺的笑,想把方才那点认真的氛围冲散。他看着我,嘴角也弯了起来,那笑容里有几分了然,几分无奈,最终都化成了他惯常的那种,带点纵容的温和。
我只当这是最铁的兄弟义气,是风雨飘摇中一个坚固的港湾。因为我知道:有些守护,不必同行,却如影随形。我将这句话妥帖地收好,像揣着一枚温暖的护身符,转身踏入了属于我一个人的,前方那片广阔的、尚不可知的天地。
而这场旅途的第一课,始于一个陌生人的善意,和一场宿命般的交接。
去机场的路上,我依然有些精神恍惚。办理登机手续时,我在包里翻找了半天,却怎么都找不到那个熟悉的暗红色小本——我的护照不见了。
一阵恐慌瞬间袭来。我强作镇定,沿着来路低头寻找,心里充斥着一股焦虑感,潜意识似乎准备接受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时,一个低沉而平稳的男声在身旁响起。
“是在找这个吗?”
我猛地抬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肩线却撑得极为挺括,宽肩之下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虽然戴着口罩,但他那双镇定的双眸,却镇住了我满心的慌乱。而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我那本暗红色的护照。
我几乎是抢了过来,连声道谢:“真的太谢谢你了!我都没发现它掉了……要是丢了就真的全完了。”
“登机口在那边,”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用目光为我指引了一个方向,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显得有些闷,却奇异地令人安心,“别耽误了。”
他说完,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步伐大而从容。
我看着他迅速汇入人群的背影,长长松了口气,心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也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他刚才站立的地面上,躺着一个深蓝色的皮质证件套。
是他掉的。
我立刻捡起来,抬头想喊住他,可那个宽肩窄腰的背影已消失在安检通道的拐角,踪迹全无。
我下意识地打开证件套,里面没有身份证或护照,只有一张被妥善放置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上,是万丈金光正正地洒落在连绵的雪峰之巅,那景象,辉煌、寂静,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壮美。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两个苍劲的字:雨崩。
我捏着这个陌生的证件套,看着照片里那片陌生的雪山,又望了望他消失的方向。最终,我将它与我那本“失而复得”的红色护照夹,一并妥善地收进了我的背包内层。
这趟被迫开始的旅程,因为这段无人知晓的插曲,似乎悄然拐上了一条未曾预想的小径。前方等待我的,是苍山洱海的风,以及一个叫做“雨崩”的、勾起我好奇心的秘密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