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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洱海风起,心动有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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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飞机挣脱跑道,城市的轮廓在舷窗外急速下沉、最终被云海吞没时,我闭上了眼。我知道,我正飞向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直到机舱内开始广播,提示即将降落昆明长水机场时,我才从昏沉中醒来。舷窗外,阳光猛烈,机翼之下已不再是华北平原的冬末枯黄,而是绵延不绝的、属于西南的墨绿山峦。一切,似乎都变得格外明亮和富有生命。
到达机场后,我没有在昆明多做停留,而是直接转乘上了开往大理的动车。
当城市景观逐渐被田园风光取代,当“大理”的指示牌在动车窗外掠过,最终,苍山洱海在窗外如同一幅巨大的水墨画般铺开时,我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击中了。
我将车窗打开,让浩荡的风瞬间涌入,感受这一股带着水汽和植物根茎被阳光晒过的清新气味。我闭上眼,深深地感受着,胸腔里那股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浊气,终于缓缓吐出。
我忽然理解了,什么叫“逃出生天”。也就在那一刻,我决定将微信里那个熟悉的对话框和名字,从我世界抹去。
没想到,仅仅隔了两千多公里,我便从一个需要蜷缩在羽绒服里抵御心寒的冬季,直接跃入了一个可以用皮肤尽情感受生命力的春天。
仿佛只是打了个盹的功夫,广播里已响起温柔的报站声:动车抵达大理。我站在月台上,深吸了一口高原清冽的空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内层,那个装着雪山照片的证件套硬硬的还在——在那时,它就像一个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等待破土的秘密。
我又看了看预定的手机订单确认页,我订的是一家位于洱海边的青年旅舍,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洱海月”。
于是,我便我沿着石板路,穿过大理古城,来到了前往“洱海月”旅社的那条小径。半路上,我被一个摆在苍山门附近的地摊吸引了目光。摊主是个面容慈祥的白族老太太,面前铺着的扎染布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水晶手链。
我的目光,被一块泛着柔和粉橙色光泽的石头牢牢抓住。它不像其他水晶那样璀璨,却有一种温润、干净、不掺杂质的质感。
“阿妹,这是粉玉髓,”老太太拿起它,放在我手心,“招桃花的,带来纯粹的爱意。”
“纯粹的爱意”。这个词击中了我。刚从段嘉许那种充满算计和冷暴力的关系中挣脱,我太渴望心灵被净化了。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付钱时,老太太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笑眯眯地说:“心诚则灵,好运会跟着你的。”
我将这块微凉的石头握在手心,走向旅社,仿佛真的握住了一点微薄的勇气。
办入住时,前台没人。我放下背包,四下张望,一个清澈的、带着点少年气的声音从身后的书架旁传来:
“你好,需要办理入住吗?”
我回头,看见一个男生从洒满阳光的落地窗边站起身,手里还拿着一本半阖上的书。他逆着光,轮廓被勾勒出一层柔和的金边。等他走近,我才看清他的样子——穿着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一条宽松的黑色运动裤,身型很高,走近时,我需要微微仰起头。他的头发看起来软软的,额前有几缕不听话地搭着,眼睛像被洱海水洗过一样,清澈见底。
“嗯,对,办理入住。”我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口拙,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大学时代,在图书馆被心仪的学长搭话时的窘迫。
“好,请报一下手机尾号。”他低头看向电脑屏幕,准备输入。
我报出号码。他操作时表情很专注,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因为需要确认信息,他微微向前倾身,一股极淡的、像被阳光充分曝晒过的白衬衫一样的干净皂香,若有若无地飘过来,驱散了我周身所有的疲惫和困意。
他办理的间隙,我瞥见他胸牌上的名字:林云舟。
云中之舟。倒是很配他这份清澈又略带疏离的气质。
就在他打字的瞬间,那块被我攥在手里、已然被体温暖热的粉玉髓,似乎微微发烫。我下意识地再次握紧了它。它通过手心传来的温热而光滑的触感,竟莫名其妙地,和眼前这个男生身上那股干净的皂香,和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温柔清澈的气息,完全重合了。
老太太那句“纯粹的爱意”,像一句预言般,在此刻悄然回响。
他把房卡递过来。在我伸手去接时,他的手指在卡面上方停顿了一瞬,仿佛是无意识的迟疑。而我的手指恰好触碰到他拇指下方的温热边缘,像触电般,一股微小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延伸至我的手背。
“你的房间在二楼,窗外能看到洱海。祝你旅途愉快。”他收回手,露出一个标准的、带着点义工职业感的微笑,但那笑容对于我来说,却格外真诚。
“谢谢。”我接过那张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感温度的房卡,拉着行李箱转身走向楼梯。那一刻,心里某个角落,好像被那阵淡淡的皂香、那个名字,和刚才一瞬即逝的温热,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安顿下来后第二天,我参加了旅舍组织的环洱海骑行。领队的正是林云舟。
我体力一般,渐渐落在了队伍后面。没过多久,身边多了一道身影。他骑在我外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不用急,按你自己的节奏来就好。”他侧过头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很清晰。
我们沿着生态廊道骑行,左边是碧蓝的洱海,水光潋滟;右边是绿色的田园,炊烟袅袅。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一道道光束,就像为我们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他的白T恤被风吹得鼓起来,身上那股干净的皂香,和着田野里青草的味道,成了我对那个春天最深刻的记忆。
途中在一处开阔的观景台休息,大家纷纷下车拍照。洱海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得人心荡漾。几个热情的队友开始招呼着拍大合影。
“来来来,大家都靠拢一点!”有人举着手机喊。
人群向我们这边挤来,我下意识地后退,后背却轻轻抵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我猛地一僵,不用回头,那股熟悉的、干净的皂香已经告诉了我身后是谁。
“抱歉。”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带着一丝气音,似乎也有些无措。
我们被人群裹挟着,胳膊贴着胳膊,站得极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T恤下传来的体温,和那看似清瘦实则坚实的手臂线条。我的心跳得有些快,只能僵硬地盯着前方的镜头,感觉整个右半身都因为他体温的熨烫而微微发麻。
“咔嚓”几声后,人群散去。我们之间那微妙的距离感瞬间恢复,仿佛刚才的紧密接触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觉。
晚上,我把那张合影发给了李沫,她立马圈出了身后的林云舟。
“卧槽!你旁边这帅哥是谁?!这张脸,这身高!你俩看起来有点配哦!”李沫的信息立刻轰炸过来。
“是旅舍的义工,今天骑行的领队。人家就是尽职尽责照顾落单的客人啦!”我试图解释。
“屁的尽职尽责!他这眼神,这身体语言,明明就是……!”她发来一连串夸张的表情包,“赵知意别说我没提醒你哈,这种干净清爽的小奶狗,错过了要天打雷劈的!你跟那个姓段的垃圾在一起时的自卑感赶紧给我扔掉!”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合影,我和他都看着镜头,表情正常,可我们紧挨着的肩膀,和他微微倾向我的姿态,在定格里却显得那么亲密。段嘉许从未给过我的那种毫无负担的、清爽的悸动,在此刻悄然萌发。
只是看着照片里他干净的笑眼,我忽然有些恍惚——他太纯粹了,而我已经在社会里摸爬滚打好几年,我们真的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上啊姐妹!这不比段嘉许强一百倍?你好看又有趣,自信点!”
我放下手机,心里泛起一丝苦涩的甜。段嘉许让我觉得自己一文不值,而林云周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言的否定,否定了我过去那段愚蠢的感情。
就这样过了约一周的时间,刚好遇上了云南的泼水节。这个极具民族特色的节日让整个大理古城都陷入了狂欢。我本来只是围观,却被卷入战局,浑身湿透,狼狈又畅快。正用手抹着脸上的水,忽然一捧清冽的水从侧面温柔地泼来,不偏不倚,只淋湿了我的发梢。
我惊讶地转头,看见林云舟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个小水盆,眼里闪着罕见的、恶作剧得逞般的明亮笑意。
“你也玩这个?”我笑着问,心跳却因他专注的目光快了些。
“入乡随俗。”他走过来,很自然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却没有递给我,而是抬手,极其轻柔地替我擦拭顺着脸颊滑落的水珠。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喧闹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他的动作小心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眼神清澈又专注。我闻到他身上皂香混合着水汽的味道,看到他被打湿的额发和长长的睫毛,感觉自己像一块正在阳光下融化的冰淇淋。
晚上,我看了眼放在床头柜上那块粉玉髓后,决定给李沫发信息:“他今天帮我擦脸上的水。”
李沫秒回:“!!!细节!这是什么样的偶像剧情节!他绝对对你有意思!给老子冲!”
李沫的预言,在几天后得到了更具冲击力的印证——
那天我独自在小巷里穿行,没穿对鞋子,脚后跟被磨得生疼。正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查看伤势,一个熟悉的身影便笼罩了下来。
“怎么了?”林云舟蹲下身,视线落在我的脚踝上。
“没事,就磨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想缩回脚。
他却已经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便携的碘伏棉签和一张创可贴。“出门习惯带着,总有驴友需要。”他解释着,然后极其自然地托住我的脚踝,用棉签小心翼翼地消毒,再贴上创可贴。
他的手指温热,触碰着我脚踝的皮肤,瞬间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他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和微动的喉结。这个场景太过亲密,我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就是他,这种温柔和体贴,就是我一直想要的。
当天晚上,情不自禁地,我又对李沫有了强烈的分享欲:“他今天蹲下来,帮我处理脚上的伤口了……”
渐渐地,我们变得熟悉起来。在泼水节的畅快与伤口包扎的亲密之后,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在空气里悄然生长。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除了那些会令我时不时不由自主地回味瞬间,更多心动的碎片,散落在洱海边的日常里:
一次突如其来的太阳雨,我们狼狈地挤在街边窄小的屋檐下。为了尽量不淋到对方,我们侧身站着,几乎面对面,呼吸可闻。他下意识地用半边身子替我挡住斜刮进来的雨丝,我的额头几乎抵着他的锁骨,能清晰地听见他比我更快的心跳声,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别的。
旅舍客厅的深夜,他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我坐在旁边看书。他忽然递过一只耳机,低声说:“这部电影的配乐很棒。”我们就这样共享着同一个声场,在静谧的夜里,感受着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和屏幕上流转的光影。
在熙攘的夜市,他走在我外侧,会不着痕迹地用手臂帮我隔开拥挤的人流。在一个小吃摊前,人潮涌动,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我的腰,将我往他身边轻轻带近,旋即松开,耳根却悄悄红了。
这些小瞬间,像一颗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而我给李沫发信息的频率越来越高,内容也越来越失控:
“他今天帮我挡雨了。”
“我们刚一起看了日出。”
“沫沫,我好像有点上头了。”
李沫的回覆永远是煽风点火:“这是暧昧期巅峰!给我稳住!享受这种极限推拉!拿下他!”
我将口袋里那块粉玉髓握得滚烫,一股没由来的确信感涌上心头,仿佛它灼热的温度就是一种预告。
当时,一个声音在心底浮现:是他吗?他会是那个对的人吗?
只要人是对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差距、那些迥然不同的过往,应该……都不重要了吧?
直到那个深夜的厨房——一碗酸辣米线,一瓶在高处的辣酱,让悄然滋生的暧昧起了波澜。
旅舍的公共厨房在深夜总是格外安静。那天晚上,饥饿感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我蹑手蹑脚地下楼,悄悄在厨房里翻箱倒柜,结果只找到半包受潮的饼干和那个空荡荡的冰箱。我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啥也没有,饿死了……”
“在找吃的?”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见林云舟不知何时倚在门口,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看了我好一会儿。
“我……有点饿。”我局促地放下手里的空饼干袋,感觉自己像个偷吃被抓包的小孩。
他没说什么,径直走进来,熟练地打开冰箱的保鲜层——原来里面还有他私藏的“存货”:一包鲜米线,一小把肉末,以及几棵新鲜的韭菜和酸菜。“义工的特供库存,”他晃了晃米线,眼角弯了弯,“小锅米线,吃吗?”
我忙不迭地点头。
他系上围裙,在暖黄的灯光下开始忙碌。我坐在一旁的小餐桌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他熟练地炒香肉末和酸菜,加入高汤,米线在单人小铜锅里咕嘟咕嘟地沸腾,最后卧上一个金黄的煎蛋。水汽蒸腾,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轮廓,让这一刻显得格外不真实。
我一个被生活折腾得灰头土脸的人,何德何能,在异乡的深夜,有一个这样干净的少年,为我洗手作羹汤?
米线很快煮好了,酸辣的香气扑鼻而来。他端过来两碗,煎蛋、肉末、酸菜和翠绿的韭菜点缀在莹白的米线上,看得人食指大动。
我大概是饿过头了,米线一端上来,也顾不上客气,埋头就吃。
他看我吃得香,带着笑问:“味道还行吗?”
“嗯!”我用力点头,真心实意地夸赞,“开个街边小店妥妥的!”
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被认可的腼腆。几口热汤下肚,我觉得不够味,目光在厨房里搜寻,落在了橱柜最高处的那瓶辣椒酱上。
“我想再加点辣。”我说着,站起身去够。奈何个子不够,手离瓶子还差一截。
“我来。”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还没来得及收回手,他已经站到了我身后。他的身影笼罩下来,那股干净的皂香瞬间将我包裹。他没有立刻伸手,而是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确认一个不会冒犯到我的距离。这个短暂的停顿,让我的后背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体温,周遭空气瞬间凝固。
然后,他才抬起手臂,轻松地越过头顶,取下了那瓶辣椒酱。整个过程,他的身体与我保持着那微妙的、几乎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的一线之隔。
他没有直接把瓶子递给我,而是就着这个从背后几乎环住我的姿势,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扫过我的耳廓,声音比平时更轻更温柔了些:
“给。”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脸颊。伴随着周围逐渐粘稠起来的空气,一股悸动感悄然弥漫。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运动的轨迹,能闻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T恤棉质的纹理,近得所有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那一刻,我的心跳得厉害,可心里又隐隐发慌,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不止是身高差。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机械地接过瓶子,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手。
他这才缓缓退开,重新拉开了那个安全的社交距离。但方才那片刻的靠近所带来的强烈存在感,却久久不散。
他站在原地,目光落在我因为紧张和害羞、有些不知所措的脸上,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然后……
就在我几乎要溺毙在这片暧昧的浪潮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赵知意,你刚刚失业,你的人生一团糟。你凭什么开始新的关系?
先前段嘉许那些贬低的话语和眼前这个少年清澈的眼眸交织在一起,一种深刻的不配得感让我瞬间清醒。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那个令人脸红心跳的距离被打破了。为了掩饰慌乱,我随便找了个安全的话题,目光飘向窗外:
“看你样子,应该刚毕业没多久吧?真好啊,前途一片光明,哪像我们……”
我本意只是想感慨一下社会人和学生之间的普遍状态,用一个模糊的“我们”来泛指。
他却愣了一下,眼神里那簇刚刚燃起的、亮得惊人的小火苗闪烁了一下。他微微歪头,带着一丝认真和探究打断我:
“我们?你……难道不也是吗?你看上去,感觉跟我差不多。”
这句真诚的、不带任何奉承意味的反问,残酷地撕开了所有暧昧的包装,将一个冰冷的真相,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我下意识地摇头,一个苦涩的笑容已经挂在了嘴角,“我工作都好几年了。”
话赶话间,如同命运的推手,我们交换了年龄。
当我说出我的出生年份时,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他眼里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是一种礼貌的、刻意的收敛。他甚至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那个数字,像是在确认什么。
整整八岁。
那层刚刚还弥漫在我们之间、浓得化不开的暧昧亲昵感,就像那些梦幻的肥皂泡般,只需轻轻一碰,便幻化无形,最后连一点湿润的痕迹都没留下。
他的表情迅速恢复了之前的礼貌与温和,但那双眼睛里,之前闪烁的星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刻意营造的距离感。他不再直视我的眼睛,而是将目光落在我身后的虚空处,轻声说:
“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