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以为意》花妙妙

1、你是谁

　　江水是墨绿的。
　　那种绿，浓得像化不开的陈年苔藓，深不见底，沉默地吞噬着航船搅碎的光影。像一只正在假寐的巨兽阖上的巨眼。
　　田安意扶着冰凉的船舷，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不是怕掉下去，而是怕自己会跳下去。
　　回去的路，或许就在这下面。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脑中说。
　　半个月了。属于这个世界田安意的十二年记忆，与她自己的二十年人生粗暴地糅在一起。她记得杭州宅院的桂花香，也记得电脑屏幕里一行行飘过的代码；指尖残留着抚过母亲衣裙的触感，肌肉却记忆着敲击键盘的节奏。
　　最让她恐惧的不是记忆的混乱，而是“无用”。那些让她引以为傲的知识、思维、甚至说话方式，在这个世界都成了无人能懂的呓语，甚至可能是致命的破绽。她是这个时空的“异物”，被强行塞进十二岁孤女的躯壳里，连呼吸都带着错位的疼痛。
　　一个冰冷、荒谬却又如同高烧反复般不断重复的逻辑链，在她昏沉的脑中盘旋、固化：落水（A）带来了“我”（B）。那么，逆转公式是否成立？再次制造A，能否抵消B？
　　这念头带着数学证明般的简洁诱惑，却又弥漫着殉道者般的疯狂。
　　她盯着墨绿的江面，像在审视一个充满bug却唯一已知的“系统回滚”指令。赌注是生命，而奖品是……回家。
　　身体开始前倾。
　　“田姑娘！”
　　一个略显急促的少年声音自身后响起。
　　田安意猛地回神，心脏狂跳，下意识抓紧船舷回头。几步开外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身浆洗发白的青布襕衫，眉目温淳，透着股不符年龄的沉静——祝宥和，船行至嘉兴时，三舅顺道接上船的寒门学子。
　　“江上风大，小心些。”祝宥和声音放缓，脚步却不着痕迹地向前挪了半步。
　　田安意看着他眼中难掩的关切与警惕，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涌上来。她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再大的风，也吹不回我真正的家了。”
　　祝宥和微微蹙眉：“姑娘说笑了，我们这不正是在回京的路上么？那是你外祖家，不也是你的家吗？”
　　“家？”田安意喃喃，眼神空洞，“你能把寄居的地方叫家吗？”她语速加快，像在倾倒某种无处诉说的毒，“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你们永远无法想象。”
　　祝宥和温言劝说着宽心的话。田安意目光空洞地听着，却总觉得颈后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像被什么东西在暗处牢牢盯着。她不敢回头去确认那道视线的来源。
　　就在这时，她的余光捕捉到了，船舱与甲板连接处的阴影里，云姑姑静静地立在那儿。
　　那个从她醒来就贴身照顾的妇人，此刻正用一双淬冰般的眼睛，锐利地、毫不掩饰地审视着她。没有担忧，没有惊慌，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
　　田安意浑身的血液瞬间凉透。
　　她知道。她果然知道了。
　　高烧时的胡言乱语，醒来后的格格不入，刚才那些颠三倒四的“疯话”……这个总是沉默审视的妇人，早已看穿这具躯壳里换了个全然陌生的灵魂！
　　前有福祸未知的舅舅家，后有捏着她最大把柄的“身边人”。而她，一个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的十二岁孤女，拿什么活下去？
　　绝望如江水灭顶。回去的路断了，在这个世界的生路，似乎也在那道目光中彻底断绝。
　　祝宥和看准她失神的瞬间，一个箭步上前欲抓她衣袖——
　　田安意本能地一躲，猛地转身面朝江水。
　　赌最后一把！要么回去，要么……一了百了！
　　江水寒气扑面而来，激起皮肤一阵战栗。她压下喉头本能泛起的哽塞，闭上眼，纵身跃入那片墨绿。
　　“田姑娘！”
　　惊呼与江水包裹的巨响同时炸开。刺骨的寒意夺走呼吸，混乱的光影在脑中迸溅，最后归于沉重的黑暗。
　　意识回归时，身下是木板轻微的晃动，耳畔是规律的破浪声。
　　田安意艰难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陈旧的船顶木质纹路。
　　没有医院天花板，没有消毒水味道。
　　她还在。在这艘前往京城的官船上，在这具十二岁的身体里。
　　失落与恐惧冰冷地攫住心脏。她真的回不去了。而且，跳河未死，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更加棘手的局面。
　　“醒了？”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田安意僵硬转头。云姑姑端着一碗姜汤坐在矮凳上，表情是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恭顺，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复杂难辨的东西。
　　“你……”田安意声音干涩。
　　云姑姑舀起一勺姜汤，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姑娘高热刚退，又落了水，喝点姜汤驱驱寒吧。”动作体贴，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试探，“我竟不知，姑娘何时有了……投河的勇气？”
　　辛辣气味窜入鼻腔，田安意没有张嘴。她看着云姑姑，看着这个唯一知晓秘密的人。恐惧让她发抖。
　　“姑娘再是心里苦，也不能拿性命儿戏。”云姑姑似未看见她的颤抖，“你可是老爷太太的眼珠子。他们拼了命让你活着，你就这么去了……他们泉下有知，万万不肯答应。”字字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中，田安意看见云姑姑端碗的手指，关节也微微泛白。她忽然想起，云姑姑并非家生奴才，是早年受母亲恩惠才留在田家。一个无依无靠的仆妇，若主子出事，她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一丝微弱的、不甘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的火苗，倏地亮起。
　　她们之间，或许并非只有你死我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一把更大的！
　　求生本能压过绝望。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撑起身，目光直直迎上云姑姑审视的视线。
　　几乎是同时，两人一起开口。
　　少女的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迸出：“我们需要合作。”
　　云姑姑的声音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你是谁？”
　　船舱内陷入死寂，只有船破浪的声音，规律地敲打着紧绷的空气。
　　两双眼睛对视着。
　　一双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一双藏着深不见底的惊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