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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夜半雷雨旧梦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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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方过,暑气便不声不响地涨了上来。
窗外天色低沉一片灰青,云层压得极低仿佛抬手可触,空气里尽是潮湿水意,叫人无端生出几分倦意。
安如堂内,窗扇半掩,闻泠独坐案前翻着《本草异灵录》,她看着看着,眼神渐渐散了,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脑中一阵发空,连平日最感兴趣的药理都读不进去。
案边炉里药香散得迟缓,烟丝低低垂着,不肯直上像被湿气拽住了脚。她索性合上书卷,欲伏案小憩片刻。
就在这时,清葭掀帘进来,低声道,“前头来了两位女客,说是带着灵兽来看病。”
“带进来吧。”
闻泠强行唤醒原本昏沉的神思,轻轻呼出一口气,理了理衣袖等待。
她望向窗外低垂的乌云,仿佛有雷声,在远处低低滚了一声。
一场雷雨,怕是要来了。
伴随着脚步声,闻泠抬眸,只见门口立着两名衣着讲究气质端庄的女子,一前一后,神似母女。
两位虽身着款式极简的素衫襦裙,可细看都绣满金银暗纹。她们唇角噙笑,目光游走在屋中各处,仿佛对诊室很是好奇。
最引人注目的,是年轻女子怀中的神鸟。
神鸟通体修长,姿态端雅,额间浅金纹路若隐若现,青碧羽色自颈至尾层层铺展,由浅入深,如远山叠翠,又似晴空初霁时的云影流光。
这难道是青鸾,闻泠藏下惊艳,
“两位请坐,这只神鸟怎么了?”
那年轻女子点了点头,语气调皮,
“它这几日不大进食,精神也比以前差,听人说安如堂能医灵兽,便冒昧来试试。”
闻泠目光落在青鸾身上,微微凝神探出意念询问,
“你哪里不舒服?”
青鸾眼睫轻轻一颤,带着几分困惑,“……没有哪里不舒服。”
“那她说你食欲差,精神低迷?”
“那是上个月我不小心贪嘴,吃多了。”
“?”
闻泠眉梢抖动,悄悄打量两位女子,能有青鸾神鸟岂非寻常贵女,
“并非重症。夏日炎盛,神鸟胃气郁结,食欲偏低而已。”
年轻女子被闻泠看的心虚,随即笑道,“本......”
年长女子忙轻咳一声,接过话头,
“姑娘说的没错,那怎么调养较好?”
闻泠开了清火药方交给清葭,吩咐她带客人去取药,两位女子带着青鸾离开,临出门还看了闻泠一眼。
天色愈发低沉,方出安如堂不过片刻,西北天际已翻起重重乌云,街市上刮起了风,檐铃乱响,湿气裹着土腥味扑面而来。
玄妈妈望了一眼天色,眉心微蹙,低声吩咐车夫,
“快些,怕是要落雨了。”
车夫应声扬鞭,马蹄踏在青石路上溅起细碎水光。
车厢内景和公主怀中抱着青鸾,边喂它零食边为它顺着它颈侧的羽毛。
“还喂,都说胃火了......”皇后轻轻哼了一声,唇角似笑非笑,
景和公主抿了抿唇,忍不住低声道,
“母后……她方才是不是,看出来了青鸾没病了?”
“方才她那眼神,都快把我看穿了。”
皇后点了点头,“本宫也如此感觉。”
景和公主语气里难得带着点不自在,
“而且她看青鸾的眼神……我感觉她们在说话。”
皇后闻言,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敲了敲扶手,似在回味方才堂中那一眼。
“世传能听灵者,可与百兽通心。莫非闻泠有此异能?”
景和公主一愣,睁大眼睛,
“那她——”她恍然大悟,
“那她不就知道青鸾没有生病,我们是骗她的?”
皇后淡淡接过话,
“既没拆穿,说明她也拿不准罢。”
“不过,她的性子倒是和皇儿很像,都冷冷淡淡的。”语气里透着些嫌弃,
景和公主忍不住笑了一声,“是有些像皇弟。”
皇后眉梢一挑,无奈叹气,
“可不是么。”
“本想是个活泼的,结果,一个两个都冷面无趣,让人捉摸不透。”
她略一停顿,终于找到了吐槽的出口,
“你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珩儿从小时候就不爱笑,问他一句话,能回一个字绝不回两个。旁人家的孩子还会哄母妃高兴,他倒好,站在那里像尊小石佛。”
“如今好了,又娶回来一个。”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并无真正的不喜,反倒像是带着几分长辈才有的无可奈何。
景和公主听得忍俊不禁,安慰道,
“母后还有我,我来哄母后开心。”
车外疾风掠过,卷起街角落叶,雨势骤起,而安如堂的方向,早已被雨雾吞没,不见分明。
安如堂内药香未散,窗外雨声渐密,闻泠正低头整理案上的药簿,忽听外间脚步急促,夹着几分压不住的轻快喜气。
清葭掀帘,还没完全进屋就道,
“姑娘,府里传信来,说将军回京了。”
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像在闻泠平静心湖里投下一颗石子。
她手中动作微微一顿,这个称呼始终有些陌生。她来山海纪已有时日,已见过许多人却唯独没见过这陌生世界唯一的亲人,这位“父亲”至今都只存在于原身的记忆里。
原身的记忆悄然浮了上来。
原身父亲闻盛常年戍守关外,虽刀锋见血,却偏偏在闻泠这个女儿面前,半分硬气也无,幼时闻泠夜里做噩梦,他便坐在榻边守到天亮。只要能力范围内,闻泠想要什么都尽量满足,这也是他肯放下将军的体面,一次又一次上书求圣上为女儿赐婚,只为女儿一句“喜欢”。
闻泠在现代是个被遗弃的孤儿,也正因在孤儿院长大,她不爱与人交际,反而喜欢和动物打交道,最终选择兽医专业进修。
现在穿越至此,有个宠爱自己的便宜父亲,闻泠是欢喜的,有机会体会父爱了。
闻泠眸光不自觉地亮了一瞬,
“什么时候到?”她等不急想见到闻盛,
“方才进城,说是先入宫复命,晚些便回府。”清葭说着,又补了一句,“府里上下都忙起来了,任妈妈开心的准备晚膳呢。”
闻泠想到与闻盛一起用膳,他会不会察觉,女儿已与从前不同。
“知道了。”她语气温和,“准备回府。”
清葭应声退下。
*
雨势愈发急了,马车驶入将军府时,檐角水线已连成一片,青石阶上溅起细碎白沫,天地间仿佛连成瀑布。
尽管清葭竭力让雨不淋到闻泠,她的衣裙还是被风吹来的雨淋湿大半,狼狈不堪。
她们方踏入内门,便觉廊下灯火比平日亮了几分,处处透着难得的喜意。任妈妈迎上来,压低声音,语气里却藏不住笑:
“姑娘,老爷……已经回府在等了。”
闻泠步入了正厅,只见一人身着玄色常服负手立于窗前,身形高大,肩背宽阔,背影皆带有久经沙场的沉稳气势。
听到脚步声,闻盛回头看见闻泠面上难掩喜色,
“泠儿。”
闻泠抬眼望去,只觉那张脸与记忆中重叠——眉骨凌厉,目光如鹰,却在望向她的那一瞬,锋利尽数收敛,化作难掩的温柔与宠溺。
闻泠心头微动,依着礼数行了一礼,“父亲。”
“怎得又清瘦了。”闻盛见闻泠衣裙打湿,语气不自觉地放轻,
“路上淋了雨,赶紧先去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不然又会生病。”
待闻泠洗澡换衣来到正厅,饭菜已备好等她,一顿饭吃的温馨安静,闻盛一直给闻泠夹菜,还唠叨着任妈妈说闻泠瘦了,以后多做些好吃的给她补补。
饭后,闻盛神秘的吩咐侍从搬来几个大木箱,箱盖一开,草木清气顿时溢散开来,与潮湿空气交融,竟生出几分奇异的清润。
“听说,泠儿近来在钻研医术。”闻盛语气随和,
“我在边关行军,多见奇草异藤,索性都为你带了些回来。”
闻泠低头望去,只见箱中皆非寻常药材。有火纹叶脉的赤叶藤,有寒气未散的雪骨草,甚至还有几株她只在古籍里见过未再安如堂找到的鬼灵芝。
见闻泠眸光渐亮,闻盛眉间笑意更深。无论女儿是否一时兴起,他都愿倾力支持。闻泠目光落在药草上时的专注神情让他又想起已故亡妻,不免心中动容。
“你母亲在时,也最爱研习医术。”他说得极轻,似在回忆。
闻泠闻言,去拿草药的手一顿。
“只是,”闻盛话锋一转,面露担忧,
“学医费神,你身子本就偏弱,别太劳累。父亲养得起你,不必事事都自己扛,遇到困难一定和我说。”
闻盛在边关时,任妈妈常在家书中提到闻泠为了治疗灵兽,忙的没时间吃饭。
闻泠心口忽然一暖。
“父亲放心,我一定爱惜自己身体,不让父亲担心。”
闻盛点头,只觉几月不见,女儿长大了。
雨声敲檐,未见停歇,屋中却灯火静静,暖意无声。
*
夜晚风雨未歇,闻泠方欲吹熄上塌,却见腾蛇倏然直起身来,鳞脊微张,金瞳收紧,周身云雾翻涌成戒备之态。腾蛇心念随之而来,
“有异兽入府。”
下一瞬,门外忽然响起叩门声,
“姑娘?”清葭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低低的带着几分不安。
这一声唤,仿佛一枚冷针,猝然刺入记忆深处。
雷雨之夜,风声拍窗,门外低唤,那伏在门前、似哭似笑的异兽之影。
原身被吓死那夜的一幕一幕,与眼前景象,分毫不差。
闻泠指尖发凉,却未退后半步。从窗缝渗进来的风将手中烛火吹的忽明忽暗,门外的清葭仍在轻声唤她。
闻泠将腾蛇放至腕上,腾蛇低低嘶鸣了一声,尾尖轻扫她腕侧以示安抚。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向门口走去。她倒要看看,这异兽三番两次寻她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