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底沉星》南宫清屿

7、长安月冷

　　第七章长安月冷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拍打在皇城的朱漆大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沈砚之站在金水桥畔，玄色朝服上的麒麟补子在夕阳下泛着暗金的光。三日前，北境急报传来，藩王余党勾结蛮族叩关，皇上力排众议，擢升他为镇北大将军，三日后便要领兵出征。

　　“沈将军。”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

　　沈砚之转身，见谢临星穿着石青色的官袍，手里捧着一卷文书，站在汉白玉栏杆边。自漕运案了结后，谢临星因揭发藩王有功，被皇上封为三品谏议大夫，虽无实权，却也能时常出入朝堂。此刻他眉宇间凝着一层淡淡的愁绪，眼底的墨色比往日更沉。

　　“谢大人。”沈砚之拱手行礼，语气里带着刻意的疏离。这些日子，宫里的流言像长了翅膀，说皇上有意将昭阳公主许配给谢临星，满朝文武都在观望，他二人相见，也只能以官职相称。

　　谢临星将文书递过来，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这是北境布防图的副本，沉星阁的人刚送来的，或许对你有用。”纸上的墨迹还带着温度，显然是连夜誊抄的。

　　沈砚之接过，指尖触到纸页上细密的批注，全是谢临星熟悉的笔迹——哪里有暗哨，哪里有险滩，甚至连蛮族骑兵的习性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多谢。”他握紧图纸，指节泛白。

　　一阵风过，吹乱了谢临星的发带，几缕发丝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听说……三日后便要启程？”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是。”沈砚之点头，目光落在远处宫墙的角楼，那里的风铃在风中叮当作响，“此去凶险，不知何时能归。”

　　谢临星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叹：“沙场之上，万事小心。”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锦囊，塞到沈砚之手里，“里面是沉星阁秘制的伤药，能止血止痛。”

　　锦囊上绣着几株兰草，针脚细密，显然是亲手缝制的。沈砚之攥紧锦囊，掌心传来粗糙的布纹触感，像有根细针在心上轻轻扎着。“你……”他想问些什么，关于公主的流言，关于他是否愿意，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皇上还在等着我回话。”谢临星后退半步，对着他深深一揖，“沈将军，保重。”说完转身便走，石青色的袍角在风中掀起，像一只折翼的蝶，很快消失在宫墙的阴影里。

　　沈砚之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里的锦囊被攥得变了形。风里飘来桂花香，让他想起临州的那个中秋，两人在城墙上分食一块月饼，月光落在谢临星的睫毛上，亮得像碎钻。

　　三日后，朝阳初升。沈砚之身披铠甲，站在校场之上，十万大军肃立如林，甲胄在晨光里闪着冷冽的光。皇上亲自前来送行，站在高台上高声道：“沈将军此去，当荡平蛮夷，扬我国威！朕在长安等你凯旋！”

　　“臣，遵旨！”沈砚之单膝跪地，声音响彻云霄。起身时，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远处的宫门——那里空无一人。他知道，今日是谢临星与昭阳公主大婚的日子，此刻应该正穿着大红的驸马礼服，在接受百官的朝贺吧。

　　号角声响起，苍凉而悲壮。沈砚之翻身上马，黑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他最后看了一眼长安的方向，城楼的轮廓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幅褪色的画。然后他猛地调转马头，长剑直指北方：“出发！”

　　大军如一条黑色的巨龙，浩浩荡荡地开出城门，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谢临星坐在驸马府的书房里，指尖捏着一枚玉佩——那是当年沈砚之在琉璃厂买给他的兰花佩。窗外传来喧闹的喜乐声，红绸从屋檐垂到地上，刺得人眼睛生疼。昭阳公主的喜轿半个时辰前就到了，他却以“整理文书”为由，躲进了书房。

　　“驸马爷，公主请您过去喝合卺酒。”侍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谢临星闭了闭眼，将玉佩塞进袖中，起身时，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情绪。他走进正厅，昭阳公主穿着凤冠霞帔，坐在红烛下，容貌艳丽，却带着一丝骄纵。见他进来，公主抬了抬下巴：“谢临星，你可知罪？”

　　“臣不知。”谢临星垂眸，声音平静无波。

　　“本宫乃金枝玉叶，下嫁于你，你却躲在书房，是看不起本宫吗？”公主拍案而起，凤钗上的明珠晃得人眼花。

　　谢临星抬头，目光清冷如冰：“公主误会了，臣只是在整理北境的军情，想尽快呈给皇上。”他知道，此刻与公主争执，只会让沉星阁陷入险境，他不能任性。

　　公主愣了愣，随即冷笑一声：“北境？你倒是时时刻刻惦记着沈砚之。”她走到他面前，指尖挑起他的下巴，“告诉你，从今往后，你是本宫的驸马，再敢惦记旁人，休怪本宫无情！”

　　谢临星猛地偏头躲开她的手，眼底闪过一丝怒意：“公主自重。”

　　这场大婚，终究在沉默与僵持中落幕。红烛燃了一夜，谢临星在书房枯坐了一夜，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北境布防图上，那里的每一处关隘，都曾与沈砚之细细讨论过。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三年。

　　这三年里，沈砚之在北境大小战役数十场，从雁门关到狼居胥，他的名字成了蛮族闻风丧胆的存在。捷报传回长安，皇上龙颜大悦，加官进爵，赏赐流水般送入将军府，却总也填不满那座空荡荡的宅院。

　　谢临星成了名副其实的驸马，每日随公主入宫请安，在朝堂上沉默地站着，看百官争论，看皇上决策。他与沈砚之，一个在朝堂，一个在沙场，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唯一的交集，是每月从北境传来的军报，他总是第一个拿去翻看，在字里行间寻找那个熟悉的名字。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太和殿上。

　　那日，沈砚之回京述职，一身铠甲未卸，带着塞外的风霜，跪在大殿中央。皇上褒奖了他许久，说他是国之柱石，要为他赐婚。沈砚之叩首，声音铿锵：“臣一心报国，暂无成家之念。”

　　谢临星站在文官队列里，看着他被硝烟熏黑的脸颊，看着他铠甲上未拭去的血迹，看着他挺直如松的脊梁，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散朝时，两人在殿外擦肩而过。沈砚之的目光扫过他，像扫过一个陌生人，只有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极轻极快地说了句：“多保重。”

　　谢临星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时，只看到沈砚之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宫墙尽头，玄色披风在风中扬起，像一只即将展翅的鹰。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这之后，沈砚之又回了北境。这一次，蛮族集结了十万大军，号称要踏平长安。战报越来越急，从“相持不下”到“退守雁门”，最后传来的消息是——沈砚之率三千精兵，冲击蛮族主营，力战而亡。

　　消息传到长安的那天，谢临星正在整理沈砚之送来的军报。侍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声音发颤：“驸马爷……北境……北境急报……”

　　谢临星的手一抖，军报散落一地。他缓缓抬头，脸色苍白如纸：“说。”

　　“镇北大将军……沈砚之……战死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窗外的蝉鸣，远处的钟鼓，甚至自己的心跳，都消失了。谢临星蹲下身，一片一片捡着地上的纸页，指尖抖得厉害，怎么也捡不起来。那些熟悉的字迹，此刻像一把把刀，割得他眼睛生疼。

　　三日后，沈砚之的灵柩运回长安。皇上罢朝三日，亲自到城门迎接。谢临星穿着驸马的朝服，站在公主身后，看着那口漆黑的棺材从眼前经过，上面覆盖着明黄的龙旗，刺得人睁不开眼。

　　没有人看到，他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渗出血来，滴落在锦袍上，像一朵无声绽放的红梅。

　　夜里，谢临星坐在书房，桌上放着一封刚送来的信。信封是用北境的狼皮纸做的，上面盖着沈砚之的私印，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就的。

　　他颤抖着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是沈砚之熟悉的笔迹，遒劲有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临星吾友：

　　见字如面。

　　北境风寒，已近深秋。今蛮族势大，我军粮草将尽，恐难支撑。此去冲击敌营，生死未卜。

　　你我相识一场，共历风雨，实乃幸事。临州的桂花，西湖的月，长安的雪，皆是难忘。然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我身为大将，战死沙场，乃分内之事，不必挂怀。

　　你性情温润，却有锋芒，只是不善自护。往后朝堂险恶，公主骄纵，需多留几分心眼。沉星阁的兄弟们，还望照拂。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你我缘分至此，不必遗憾。

　　唯愿你——

　　好好活。

　　沈砚之 绝笔”

　　信纸被泪水打湿，字迹渐渐模糊。谢临星捂住脸，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从喉咙里溢出，像受伤的兽，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悲凉。

　　他想起那年在乌镇的水闸下，沈砚之将外袍披在他身上，说“别怕”；想起在临州的染坊，沈砚之挡在他身前，刀光映着彼此的脸；想起在西湖的画舫，两人在暗夜里并肩作战，呼吸交缠。

　　那些日子，像一场盛大的梦，醒来时，只剩满目疮痍。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清冷的光洒在信纸上，照亮了最后那三个字——“好好活”。谢临星握紧信纸，指甲几乎要将纸页掐破。

　　是啊，好好活。

　　为了沈砚之未竟的事业，为了那些逝去的兄弟，为了他们曾一起守护的家国，他必须好好活。

　　只是这长安的月，从此再无人与他共赏。

　　他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锦囊里，与那枚兰花佩放在一起。然后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皇城的灯火，眼底的泪渐渐干涸，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墨色。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书桌上的纸页，发出哗啦的声响，像谁在无声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