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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010章 署名乌龙 ...

  •   四月,内海的海棠疯了。粉白的花瓣不再是花瓣,是天空溃烂的皮屑,成吨成吨地往下掉。胡同成了河的床,庭院成了云的墓,行人的肩头压着开败的春天。风一吹,那花瓣便发出极细的呜咽,像是无数张被揉碎的新闻纸在哭。

      叶葆启的眼皮已经学会在白天自行缝合。他买的那副墨镜,镜片黑得能吸光,戴上去,世界就成了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素琴说他“像从敌特电影里爬出来的鬼”,小舟却说爸爸的眼睛变成了“两个很深的矿洞,里面藏着发光的秘密”。

      四月的夜班,总带着一股甜腥气。不消生炉子,敞着窗,风灌进来,把海棠的魂也捎上了。那香味不是香的,是甜的,甜里又透着腐败,像隔夜的米酒泼在了热炕上。

      四月十二日,叶葆启的左手和解平生的右手第三次在电话线上相遇。电话机是黑的,油腻腻的,听筒被无数只焦急的嘴啃噬得泛白。晚上八点,铃声炸了锅,一个挤着一个,争先恐后要从那塑料壳子里钻出来,变成有形的怨怼。

      “同志,电死了!我们这一片,电死了一晚上!”

      “同志,楼下那歌厅,把人的脑浆子都唱沸了!”

      “同志,暖气水把我家的梦全淹了,地板底下现在游着鲤鱼!”

      叶葆启的钢笔在纸上犁地。字迹歪斜,像被大风刮过的庄稼。每个字都在喘,渗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汗与泪。解平生的声音则像个疲惫的摆渡人,在怒吼与哀求的河流间来回撑篙。

      九点半,门被推开了。先进来的是一团湿漉漉的哭声,然后才是一个被抽了筋骨的女人。她叫万楠楠,她说丈夫的魂被狐狸精勾走了,剩下一个空壳子回家,壳子里还装着别人的香水味。叶葆启给她倒水,水在她手里晃,晃出一圈圈绝望的涟漪。劝了半晌,那哭声才渐渐收住,化作一声叹息,被她攥着,去找妇联那条也许存在的船。

      十点,进来个叫温双彬的小伙子,浑身裹着一股劣质烟草的怒气。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烟,摔在桌上,烟盒瘪了,像被踩扁的蟑螂。“假的!肺都要咳出来了!”叶葆启记下店铺的名字,那名字听起来就像个假名。

      十一点,铃声终于稀了。解平生把自己摊在椅子上,像一件洗褪了色的旧衣裳。“娘的,今晚这邪性,”他望着天花板,仿佛能看穿楼板,看到天上那轮被海棠花瓣遮蔽的月亮,“像是全城的委屈都约好了,今晚决堤。”

      “春天嘛,”叶葆启划亮火柴,点燃一支烟。火光照亮他半张脸,另外半张留在黑暗里,成了剪影。“地气返上来了,人心里的虫子也就苏醒了,总要找个缝儿往外钻。”

      火柴将熄未熄时,电话又尖叫起来。解平生哀嚎一声,仿佛那铃声是抽在他脊梁上的鞭子。接起来,声音却立刻软了:“李师傅啊,您慢慢讲,我听着呢……”

      是个老工人的魂,在电话线里飘着。说厂里的钟表被人偷偷灌了铅,走得特别慢,慢到加班的时间都消失了,换不成钱。叶葆启记录,然后给劳动部门打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官样而冰凉,像从铁皮柜子里发出来的。

      处理完,午夜了。两碗方便面在搪瓷缸里胀开,佐着几根咸菜丝。面还没挑起来,敲门声又响了。不重,但很坚持,笃,笃,笃,像心跳。

      解平生拉开门。月光和海棠花瓣一起涌进来,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西装笔挺,领带打得像一道黑色的伤口,但眼神却是茫然的,与这身装备格格不入。

      “记者同志,我的车……没地方去。”他说,声音干涩。

      原来是一辆桑塔纳,二手的,却被他擦得锃亮,亮得像一颗巨大的、无处安放的眼泪。存车处的老头说它“太高级”,怕丢,怕赔,怕这钢铁怪物惊了那些自行车和摩托车的梦。那存车处叫“中发”,名字红漆写的,在月光下像两道血痕。

      叶葆启觉得这事像一则现代的寓言。他记下“张亮”这个名字,笔尖沙沙响,仿佛在给这个荒谬的夜晚记下注脚。

      凌晨一点,世界终于沉到了最底。叶葆启开始织补今晚的窟窿。停电的,扰民的,漏水的……最后是那辆无家可归的桑塔纳。他写下小标题:《轿车太贵了,存车处不给存》。他仿佛看见那辆车,孤零零地停在夜的中央,像一头被现代文明突然吐出来的、不知所措的兽。

      写完了,笔一搁,脑子就成了掏空的葫芦。署名时,他的手指自己动了。“叶葆启”三个字后面,跟着的不应是“解平生”么?可笔尖流出来的,却是“孙荣显”。那“光”字的最后一勾,拉得特别长,像一道无意中划开的、幽暗的通道。

      他太累了,累得感觉不到错误。稿纸放在桌上,像一片等待被拾走的白色羽毛。

      早晨交班,骑车回平安胡同。海棠花瓣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走在云端,或是走在巨大的、柔软的腐殖质上。素琴在扫院子,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春蚕噬桑般的沙沙声。

      下午两点,电话铃把他从一片黑色的睡眠沼泽里拽了出来。是解平生,声音被焦急拧成了麻花:“葆启!看报!二版!我们的车……不对,我们的稿子!”

      叶葆启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找到报纸,二版,那则寓言还在。可署名的位置,“叶葆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孙荣显”。那三个字印得方正正,黑黝黝的,像三个陌生的墓碑,冷冷地宣示着一件他毫无记忆的事实。

      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冷的眩晕。他手指摩挲着那名字,纸粗糙的质感无比真实。难道是梦游?还是这疲惫的躯体里,藏着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叛徒?

      原稿找到了。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着那张稿纸最下方。铁证如山。那确确实实是他的字迹,“解平生”后面,跟着刺眼的“孙荣显”。他盯着那笔迹,忽然觉得陌生。那一勾,那一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在某个他意识松懈的深夜,完成了一次悄无声息的叛变。

      “是我……”他喉咙发干,“是我写错了。昨晚,魂好像溜出去了一半。”

      解平生长出一口气,那口气里五味杂陈,有释然,也有残余的惊悸。这时,孙荣显捏着报纸进来了,脸上挂着梦游者才有的困惑。“这……这稿子有我什么事?我昨晚明明在梦里跟人下棋来着。”

      真相大白,一场乌龙。孙荣显笑得浑身发抖,说叶葆启这是“把自家的羊羔子抱到别人圈里去了”。叶葆启说要分稿费,孙荣显摆手:“这飞来横名,烫手,我不要。你得请客,给我这受了惊吓的魂儿压压惊。”

      陈秉烛主任知道了,把他叫去。主任的办公室总是烟雾缭绕,像某个神秘的祭坛。陈主任的脸在烟雾后若隐若现:“葆启啊,名字是记者的魂儿,丢不得。”他吐出一个烟圈,烟圈缓缓上升,变形,“我年轻时,把‘副市长’写成‘副市场’,好家伙,秘书打电话来问,说我们领导是不是改行管秤杆子和白菜梆子了。”

      叶葆启想笑,却没笑出来。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羞耻,不是为错误,而是为自己那曾经溜走的、不受控的一部分灵魂。

      晚上,烧烤摊的炭火红得狰狞,像大地咧开的嘴。羊肉串在火上嗞嗞尖叫,油滴下去,腾起一小簇一小簇妖异的火苗。啤酒是黄色的,泛着沫,喝下去像吞进一口口发酵了的月光。

      解平生讲他打乒乓球,把对手的名字喊错,结果“那球就跟长了眼睛似的,专往我拍子够不着的地方钻”。孙荣显说他曾把“婚姻美满”写成“婚姻满美”,“读者来信问,是不是两口子日子过得太满,美得溢出来了?”

      笑声在夜风里飘散。叶葆启听着,心里的疙瘩被这烟火气慢慢熨着。他看着同事们的脸,在跳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忽然觉得,错误就像这炭火,灼人,但也聚拢了人,烤熟了人情。

      骑车回家。夜风把海棠最后的香气送来,那香气现在闻着,不再是甜腥,而是一种宽恕的味道。素琴在灯下织毛衣,毛线是淡蓝色的,在她手指间流淌,像一条宁静的小河。

      “解决了?”她没抬头,手指穿梭不停。

      “解决了。”叶葆启坐下,拿起那只织了一半的袖子,“是我魂儿不守舍,写跑了偏。”

      “你的魂儿啊,总惦着外面那些沟沟坎坎,”素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像温柔的水波,“回家就好。”

      叶葆启摸着那柔软的毛线,忽然洞悉了某种联系。“素琴,你说我们这工作,像不像在织一件看不见的衣裳?电话线是经线,那些诉说是纬线。我们熬夜,记录,就是想把破了的窟窿补上,把断了的线头接起。可有时候,太累了,手一抖,就把图案织错了,甚至把自己的名字也织丢了。”

      素琴抬起头,灯光在她眸子里映出两盏小小的、温暖的灯火。“织错了,就拆了重织。线团还在你手里,针还在你手上,怕什么?就是别把自己也给织丢了。”

      夜深了。叶葆启躺在妻子身边,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像听着世界上最安稳的潮汐。他闭上眼,这次,黑暗不再是虚无,而是饱含墨水的、肥沃的土壤。他也许还会犯错,名字也许还会在某个困顿的深夜走失,但总有一个地方,能让走失的魂儿认路回家。

      第二天,他在采访本崭新的一页上写下: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三日。夜班。海棠乱坠。笔叛逃,将‘平生’写作‘荣显’。陈主任言:心若正,谬误亦成花纹。平生、荣显未怪,反以烧烤暖我。顿悟:新闻如素琴织衣,我辈持笔如持针,于茫茫寒夜中,编织暖意。针脚难免歪斜,只要线不断,布不裂,总可拆解重来。此夜,魂归位。”

      他合上本子,那“位”字的最后一笔,写得格外沉稳有力。

      窗外,海棠依旧疯魔般地开着,泼洒着它用不完的粉白。而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穿透花瓣与夜色,执着地呼唤着记录者。

      叶葆启拿起听筒,声音平静:“你好,夜间记者站。”

      听筒里传来新的哭声、怒骂或迷茫。他准备好纸笔,也准备好那枚或许会再次颤抖、但绝不会真正丢失的针。长夜漫漫,他要继续编织下去,把那件名为“人间”的百衲衣,一针一线,织得再密实些,再暖和一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010章 署名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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