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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011章 蝎子精的骗局 ...


  •   七月流火。

      内海的夏天闷得像蒸笼。河的水面上浮着一层油光,在太阳底下泛着七彩,像倒了的调色盘。知了疯了似的叫,从清晨叫到黄昏,声音嘶哑,像在喊“热啊——热啊——”。胡同里的槐树叶子蔫蔫地耷拉着,蒙着一层灰。

      叶葆启值白天的班。办公室的窗户大开着,电扇吱呀呀地转,吹出来的风是热的,裹着油墨味和汗味。他穿着汗衫,后背湿了一片,贴在椅子上,一起身,吱啦一声。

      中午十二点,电话响了。曹东方接的——他今天值班。听了几句,曹东方的眼睛亮了:“真的?多大?……二十厘米?我的天!您等等,我记一下。”

      挂了电话,曹东方兴奋地说:“葆启,有个读者说捉了只大蝎子,二十厘米长,稀罕物!让咱们去看看!”

      “二十厘米?”叶葆启放下笔,“那不成了蝎子精了?”

      “就是蝎子精!老人家说的。”曹东方翻出记录本,“住李楼街,姓刘,退休工人。说中午在屋后砖堆里翻出来的,用砖头砸死了,装玻璃瓶里了。”

      叶葆启来了兴趣。二十厘米的蝎子,确实罕见。他在公交公司时,有个司机老家是山东的,说过山里见过大蝎子,但也就十厘米左右。二十厘米,快成精了。

      “叫摄影部来,拍个照。”叶葆启说。

      曹东方打电话给摄影部。接电话的是沈岳,报社有名的“大师”,拍照片讲究,但听说有稀罕物,立马答应来。

      叶葆启又给陈秉烛打电话汇报。陈秉烛在开会,让文书转告:“注意安全,蝎子有毒。”

      一点钟,刘大爷来了。真是顶着烈日来的,骑着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后座绑着个布包。到报社门口时,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叶葆启和曹东方下楼接。刘大爷七十多岁,瘦,但精神,眼睛很亮。见了他们,从布包里小心翼翼捧出个玻璃瓶——装罐头的那种,广口,用纱布扎着口。

      “记者同志,你们看!”刘大爷声音洪亮。

      叶葆启凑近看。瓶子里果然有只蝎子,很大,黑褐色,尾巴翘着,毒针清晰可见。最惊人的是长度——从螯钳到毒针末端,真有二十厘米左右。

      “我的妈呀。”曹东方倒吸一口凉气,“这要蜇一下,还不得死人?”

      “死了,我砸死了。”刘大爷得意地说,“一砖头下去,不动了。”

      这时,沈岳背着相机包来了。一看蝎子,也吃了一惊:“这么大?不会是假的吧?”

      “假不了!”刘大爷把瓶子放桌上,“我从砖堆里翻出来的,还动呢!”

      消息传得很快。保卫科的老王来了,收发室的小李来了,门卫张大爷也来了,连做卫生的赵大姐都探头看。小小的办公室挤满了人,都围着看“蝎子精”。

      “我活六十岁,没见过这么大的蝎子。”张大爷啧啧称奇。

      “会不会是外国的?走私来的?”老王猜测。

      “也可能是变异了,受辐射了。”小李说得更玄乎。

      刘大爷更得意了,一遍遍讲发现经过:中午吃完饭,去屋后倒垃圾,看见砖堆里有东西动。扒开一看,是只大蝎子。他赶紧回家拿火钳,夹住,装瓶子里,一砖头砸死。

      “为民除害!”刘大爷总结道。

      沈岳开始拍照。他离得远远的,手有点抖——怕蝎子突然复活。闪光灯啪啪地闪,蝎子在强光下更显狰狞。

      叶葆启看着瓶子里的蝎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颜色太均匀了,像涂了漆。动作……虽然说是死了,但姿势太僵硬,像标本。

      “刘大爷,我能看看吗?”他问。

      “看吧,死透了。”

      叶葆启用镊子拨了拨蝎子的腿。有弹性,但不是生物的那种弹性,更像……橡胶。

      他又把蝎子翻过来。肚子下面有个圆形的吸盘样的东西,浅灰色,像胶皮。

      “这是啥?”曹东方也注意到了。

      “不知道。”刘大爷凑近看,“可能是肚子?蝎子肚子长这样?”

      叶葆启用剪刀尖捅了捅吸盘。软的,确实是胶皮。他心跳加快了,一个猜测在脑子里形成。

      “张老师,再拍几张特写。”他对沈岳说,然后对刘大爷笑笑,“大爷,这蝎子太稀罕了,我们得研究研究。您先坐,喝口水。”

      刘大爷坐下,曹东方给他倒了茶。叶葆启拿着瓶子和剪刀,走到里屋。

      关上门,他用剪刀剪吸盘的一角。嗤——很轻松就剪开了,断面露出海绵状的填充物。

      果然是假的。

      他又剪开蝎子的身体。塑料壳,里面是棉花和铁丝骨架。螯钳是塑料的,毒针是细铁丝。

      一只做工精细的橡胶玩具蝎子。

      叶葆启站在那儿,看着桌上这堆“零件”,心里五味杂陈。荒唐,可笑,又有点悲哀。刘大爷顶着烈日送来,那么自豪,那么兴奋,结果是个玩具。

      他想起小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把橡皮泥捏成虫子,放在女同学铅笔盒里,吓得她哇哇哭。那是恶作剧,是孩子的顽皮。

      可刘大爷七十多岁了。他是认真的,真以为捉到了稀罕物。

      叶葆启整理好情绪,拿着“零件”回到外屋。所有人都看着他。

      “刘大爷,”他尽量温和地说,“这蝎子……是假的。”

      屋里安静了。电扇吱呀呀的声音格外刺耳。

      “假的?”刘大爷站起来,脸涨红了,“怎么可能!我亲手从砖堆里翻出来的!”

      “您看。”叶葆启把剪开的蝎子递过去,“塑料壳,棉花,铁丝。是玩具。”

      刘大爷接过,翻来覆去地看。手开始抖,嘴唇也在抖。看了好半天,他突然一屁股坐下,眼泪流出来了。

      “我……我被骗了?”他喃喃道。

      “谁骗您了?”曹东方问。

      “砖堆……那砖堆是隔壁老王家拆房剩下的。”刘大爷抹了把脸,“他家孙子,小胖,十岁,淘气……肯定是他放的!”

      大家明白了。孩子恶作剧,把玩具蝎子藏在砖堆里。老人当真了,还当稀罕物送来报社。

      沈岳脸都绿了:“我拍了半天,是玩具?”

      “对不起张老师,浪费您时间了。”叶葆启道歉。

      “没事没事。”沈岳摆摆手,苦笑着收拾相机,“也算是奇遇,拍玩具蝎子精。”

      刘大爷还在哭,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叶葆启蹲下身,拍拍他的肩:“刘大爷,别难过。这说明您眼神好,警惕性高。要真是蝎子,您这一发现,是为民除害。”

      “可我……我丢人了。”刘大爷抽泣着,“大老远跑来,还惊动了你们……”

      “不丢人。”叶葆启真诚地说,“您有这份心,想把稀罕事告诉大家,这是好事。只是孩子淘气,跟您开了个玩笑。”

      好说歹说,刘大爷情绪才平复。叶葆启和曹东方送他下楼,帮他绑好自行车。临走时,刘大爷握住叶葆启的手:“叶记者,对不住啊,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您慢骑。”

      看着刘大爷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烈日下,叶葆启心里沉甸甸的。

      回到楼上,沈岳已经走了,留下一句话:“照片我洗出来,当个纪念。”其他人也散了,各忙各的。

      曹东方苦笑着整理记录:“白忙活一场。”

      “也不算白忙。”叶葆启坐下,“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什么事?”

      “人老了,会变回孩子。”叶葆启说,“刘大爷那股认真劲儿,那种相信奇迹的天真,不就像孩子吗?”

      曹东方想了想,点点头。

      下午,叶葆启把这件事写成了一篇小稿,没点名,只说一位老人发现“稀罕物”,实为玩具,提醒市民遇到类似情况先辨别真伪。稿子写得很温和,没嘲讽,反而赞美了老人的热心。

      写完,他看看表,四点。该下班了。

      骑车回家,太阳还毒着。柏油路面软软的,轮胎压上去,留下浅浅的印子。街边的冷饮摊围满了孩子,举着冰棍,吃得满脸都是。

      回到平安胡同,素琴正在洗衣服。大盆里泡着床单,她蹲在那儿,用力搓着,后背湿透了。

      “回来了?”素琴回头,“缸里有绿豆汤,冰镇的。”

      叶葆启舀了一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凉丝丝的,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

      “今天遇见个好玩的事。”他把蝎子精的事说了。

      素琴听了,笑出了声:“这老爷子,真可爱。”

      “是啊,可爱。”叶葆启蹲下,帮她搓床单,“可我心里不是滋味。他那么认真,那么兴奋,结果是个玩笑。那种失望,我能感觉到。”

      素琴停下手,看着他:“葆启,你心太软。这世上,真真假假的事多了。你当记者的,要学会分辨,但别把什么都往心里去。”

      “我知道。”叶葆启说,“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刘大爷回家后,会怎样?会不会好几天睡不着,觉得自己丢人了?”

      “那你就写篇温暖的稿子,让老爷子看了高兴。”

      “写了,明天登。”

      床单洗好了,两人一起拧干。水哗哗地流下来,在院子里积成一小滩,很快被太阳晒干。

      小舟放学回来了,书包一扔,就要往外跑。

      “去哪儿?”素琴问。

      “跟二胖玩!”小舟头也不回。

      “先写作业!”

      “玩一会儿就写!”

      话音未落,人没影了。

      素琴摇头:“这孩子,越来越皮。”

      叶葆启笑了:“皮点好,有活力。”

      晚饭是凉面。过水面条,黄瓜丝,芝麻酱,蒜泥,拌在一起,清爽可口。小舟吃了两大碗,满头大汗。

      “爸爸,”小舟边吃边说,“我们班王小虎,今天带了个玩具蜘蛛,吓哭了好几个女生。”

      “然后呢?”

      “老师没收了,还让他写检查。”小舟得意地说,“我就不会,我带的都是正经玩具。”

      叶葆启和素琴对视一眼,都笑了。孩子就是孩子,恶作剧是天性。

      吃完饭,叶葆启辅导小舟写作业。语文作业是造句,用“发现”造句。小舟写:“我发现了一只蚂蚁,它正在搬米粒。”

      “不错。”叶葆启表扬。

      “爸爸,”小舟抬起头,“那个老爷爷发现的蝎子,是假的。那他是不是撒谎了?”

      叶葆启想了想:“不是撒谎。他是真以为发现了稀罕物,只是弄错了。”

      “那弄错了,算错误吗?”

      “算。但只要不是故意的,而且愿意改正,就不算大错。”叶葆启摸摸儿子的头,“就像你做算术题,算错了,改过来就好。”

      小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写作业。

      夜深了。叶葆启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窗外有月光,很亮,照得屋里朦朦胧胧的。素琴睡得很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想起刘大爷流泪的样子。那眼泪,不是因为被骗,是因为“丢人”。老人活了一辈子,讲究个脸面。兴冲冲地去报喜,结果闹了笑话,觉得在年轻人面前丢了份儿。

      可这有什么丢人的呢?谁没犯过错?谁没天真过?

      叶葆启又想起自己刚当记者时,也闹过笑话。有一次去采访养鸡专业户,人家说“产蛋率百分之九十五”,他听成了“产蛋率百分之九十五斤”,还认真地问:“一斤鸡蛋有几个?”把人家问懵了。

      回来写稿时才发现错误,臊得脸通红。陈秉烛知道后,没批评,反而说:“葆启,你这错误犯得好。说明你在思考,在琢磨。记者最怕的不是犯错,是麻木。”

      是啊,最怕麻木。刘大爷不麻木,他还有好奇心,还有分享欲。这多珍贵。

      叶葆启翻了个身,看向窗外。月亮很圆,像个银盘。明天稿子登出来,刘大爷看到了,会怎么想?会生气吗?会难过吗?

      他希望不会。他希望刘大爷能一笑置之,说:“嘿,老了老了,还当了回主角。”

      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第二天,稿子登出来了。在二版右下角,不大,但很醒目。叶葆启特意多买了一份报纸。

      上午,他给李楼街街道办打电话,托他们转告刘大爷:稿子登了,写得很好,大家都夸他热心。

      下午,街道办回电话了,是个女同志:“叶记者,刘大爷看了报纸,高兴着呢!拿着报纸到处给人看,说‘我上报纸了!’”

      叶葆启松了口气:“他没生气?”

      “没有!乐得合不拢嘴!还说,等孙子放学,要好好问问,为啥骗爷爷。”

      挂了电话,叶葆启笑了。笑得眼睛有点湿。

      原来,老人要的不是真相,是关注,是认同,是“我还重要”的感觉。

      一只玩具蝎子,给了他这些。

      值了。

      窗外,知了还在叫。一声声,嘶哑,但执着。

      就像人。哪怕老了,哪怕会闹笑话,也要叫,也要说,也要证明自己还活着。

      这就是生活。荒诞,但真实;可笑,但温暖。

      叶葆启拿起笔,在采访本上写下一句话:

      “1995年7月10日。蝎子精事件。真与假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颗依然好奇、依然想分享的心。老人如此,记者亦如此。”

      写完,他合上本子。

      电话响了。新的一天,新的故事,又开始了。

      他会继续接电话,继续记录,继续在真真假假的世界里,寻找那些真诚的心。

      因为,这才是记者该做的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011章 蝎子精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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