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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014章 绑架惊魂夜 ...

  •   十月,内海的风硬了,像钝刀子刮过河面,掀起一层层细密的波纹,那是岁月在老人额头上刻下的另一种皱纹。法桐叶子黄了,红了,在风里打着旋儿往下落,像断翅的蝴蝶,铺满了人行道。踩上去咔嚓咔嚓响,那声音脆得让人心慌,仿佛踩碎了某种看不见的骨头。

      十月八日,晚上九点。叶葆启值夜班,和孙荣显搭档。编辑部的灯是旧式的,钨丝在玻璃罩子里蜷缩着,发出黄澄澄的光,照得人脸上浮起一层暖洋洋的假象。炉子还没生,但煤块已经备好了,摞在墙角,黑黝黝的,在阴影里蹲伏着,像一群沉默的巨兽,等待着被点燃的宿命。

      电话响了。那铃声尖利,划破了室内的沉寂。孙荣显接起来,听了两句,脸色变了——那不是一般的变,是血色从脸上退潮般撤去,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底子。

      “葆启,”他捂住话筒,声音压得像从地缝里挤出来的,“绑架案。”

      叶葆启心里一紧,那感觉很奇怪,不是“咚”的一声,而是胃里突然沉了一下,仿佛吞下了一块凉铁:“哪儿的?”

      “海东区,一个八岁男孩,放学路上被绑了。”孙荣显的声音发干,舌头舔了舔嘴唇,“家属刚报案,派出所来电话,问我们要不要跟。”

      “跟!”叶葆启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去叫摄影部。”

      他打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声,每一声都拖得很长。摄影部已经下班了,在家,但听说有绑架案,立刻说:“我马上来!”那声音里有一种猎犬嗅到气味的兴奋,还有深藏的不安。

      二十分钟后,摄影部记者背着相机包来了,还带了件防弹背心——上回拍化工厂爆炸现场时发的,一直没还。背心是军绿色的,帆布面已经洗得发白,摸上去粗粝得像砂纸。

      “走吧。”摄影部记者说,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光,“车在楼下。”

      叶葆启穿上外套,想了想,把桌上那本采访本塞进包里。本子的边角已经磨损,纸页泛黄,像一块风干的腊肉。孙荣显留下值班,他和摄影部记者下楼。楼梯间的感应灯坏了,他们踩在黑暗中,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响,像有另一个人跟在后面。

      报社的吉普车已经发动了,老赵在车上等着,烟头的红点在驾驶室里明灭。三人上车,往海东区驶去。车窗摇下一半,夜风灌进来,带着河水的腥气和远处烧烤摊的烟火味。

      夜里九点半,街上人还不少。电影院刚散场,人群涌出来,说说笑笑,女人们的高跟鞋敲打着水泥地,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他们不知道,就在几条街外,一个孩子的命运正在黑暗中被称量。

      海东区公安分局灯火通明,那光白得惨烈,把整栋楼照得像个透明的盒子。门口停着好几辆警车,红蓝警灯旋转着,光扫过墙面、树梢、行人的脸,一切都在瞬间变成警醒的红色或忧郁的蓝色,然后又沉入黑暗。那光刺得人眼花,叶葆启眯起眼睛,觉得视网膜上留下了永久的烙印。

      他们下车,出示记者证。证件上的照片还是三年前的,那时的叶葆启头发更密,眼睛里还没有这些血丝。一个年轻民警领他们进去,那民警脸上长着青春痘,嘴角紧绷,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但手指在裤缝上无意识地敲打着。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烟雾缭绕,像清晨的河面起了雾。分局局长姓刘,四十多岁,国字脸,很威严,坐在主位,像一尊石像。刑警队长是个精瘦的男人,眼睛深陷,颧骨高耸。派出所所长在搓手,手掌摩擦的声音沙沙响。还有孩子的父母——一对中年夫妇,女的在哭,不是号啕,而是压抑的抽泣,肩膀一耸一耸,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男的脸煞白,手在抖,想点烟,火柴划了三根都没着。

      “记者来了。”刘局长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痰音,“坐吧,简单通报一下情况。”

      叶葆启坐下,打开采访本。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摄影部记者找了个角落,开始拍照——不打扰,但记录。相机快门的声音很轻,咔嚓,咔嚓,像时间在咬碎什么。

      刘局长开始说:男孩叫张泽胜,八岁,实验小学三年级。下午四点放学,通常四点二十分到家。今天没回来。父母等到五点,开始找。问同学,说看见一个男人把小明带走了,上了一辆白色面包车。六点报案,七点确定被绑架——绑匪来电话了,要五万赎金,不准报警,否则撕票。

      “绑匪什么特征?”叶葆启问。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平静。

      “男性,声音低沉,带点东北口音。”刑警队长说,“用公用电话打的,在海西区。我们已经派人去排查了。”

      “孩子照片有吗?”

      孩子的父亲——张学明,颤抖着手递过一张照片。是学校照的,孩子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笑得很甜,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照片边缘有指纹,汗渍的,油腻的,那是无数次的摩挲留下的痕迹。

      叶葆启接过照片,心里一沉。八岁,跟小舟差不多大。小舟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甜美的梦。而这个孩子,不知道在哪儿,不知道正经历着什么。他突然感到肋间一阵冰凉的抽搐,那是父亲的本能在恐惧。

      “我们能做什么?”叶葆启问。

      “跟着,记录,但别干扰。”刘局长说,“如果需要发通稿,我们会提供材料。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密,不能见报,不能走漏风声,否则孩子危险。”

      “明白。”

      通报会结束。警方开始布控,技术组追踪电话,便衣开始摸排。叶葆启和摄影部记者被安排在会议室等待,有消息会通知他们。

      等待是最煎熬的。墙上的钟是老式的圆盘钟,红色秒针一跳一跳,每一声滴答都像锤子敲在人心上。孩子的母亲还在哭,声音压抑着,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像受伤的动物在呜咽。父亲握着她的手,不说话,只是握得很紧,指节都白了,皮肤绷得透明,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

      叶葆启看着他们,想起了素琴和小舟。如果小舟被绑了……他不敢想。那种恐惧,那种无助,能让人疯掉。他摸出烟,点上,深吸一口,烟进了肺里,却没有带来平静。

      十一点,技术组来消息:绑匪又来电话了,换了个公用电话,还在海西区。要求明天上午十点,把钱放在街心公园第三个垃圾桶里。

      “他要的是现金?”叶葆启问。

      “对,旧钞,不连号。”刑警队长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做了标记。”

      “然后呢?”

      “然后等。看他取钱时抓人。”刘局长说,“但最理想的是,找到藏匿地点,先救孩子。”

      凌晨一点,排查有了进展。有居民反映,看见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某小区楼下,车里好像有孩子哭声。地址在海东区和海西区交界处,一片待拆迁的平房区。

      “行动!”刘局长站起来,椅子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便衣先摸过去,特警待命。”

      叶葆启和摄影部记者也被允许跟随,但必须在安全距离外。两人穿上防弹背心——叶葆启第一次穿,那东西笨重,帆布面粗糙,插板硬邦邦的。他笨手笨脚,差点穿反。摄影部记者帮他整理好,低声说:“跟着我,别乱跑。”摄影部记者的手很稳,手指关节粗大,那是常年握相机磨出来的。

      车队出发了。没有警笛,没有闪灯,像一群沉默的鱼,游进夜色里。车窗外的街景向后滑去,霓虹灯、路灯、偶尔走过的行人,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那个小区很偏,路灯昏暗,有的干脆不亮。路也坑坑洼洼,吉普车颠簸着,叶葆启的胃跟着上下翻腾。车停在远处,人步行靠近。叶葆启跟在摄影部记者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心跳得厉害,那声音在耳膜上咚咚敲打。

      便衣已经就位,包围了那栋楼——一栋三层的老楼,墙皮剥落,露出底下红色的砖,像溃烂的伤口。窗户破了好几扇,用塑料布堵着,在风里呼啦啦响。三楼最西头的屋子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帘缝隙漏出来,隐约有人影晃动,像皮影戏。

      特警也到了,黑色作战服,头盔,像一群夜行的豹子。他们悄无声息地散开,占据了有利位置。叶葆启看见一个特警蹲在墙角,调整着枪带,动作熟练得像在整理自己的手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叶葆启蹲在墙角,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像打鼓。手里的采访本被汗浸湿了,字迹有些模糊,墨迹晕开,像流泪的眼睛。他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还有防弹背心帆布的味道,那是尘土、汗水、还有某种金属的混合气味。

      凌晨两点,行动开始。

      没有口令,只是一个手势。特警破门而入,动作快得像闪电。叶葆启只听见“砰”一声闷响——不是巨响,而是沉重的、木头断裂的声音,接着是呵斥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走!”摄影部记者拉了他一把。

      两人冲进楼里。楼道很窄,堆满了杂物:破自行车、纸箱、蜂窝煤。上到三楼,门已经开了,歪斜地挂在合页上。屋里一片狼藉:一张破桌子倒了,暖水瓶碎了,水流了一地。一个男人被按在地上,脸贴着水泥地,铐着手铐,还在挣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角落里,一个孩子蜷缩着,身上裹着条脏毯子,瑟瑟发抖,像秋天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

      “泽胜!”孩子的母亲冲进来,抱住孩子,放声大哭。那哭声终于释放了,撕心裂肺,像要把屋顶掀翻。

      孩子好像吓傻了,不哭,不说话,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那双眼睛极大,瞳孔黑得深不见底,里面映着晃动的光影,但没有任何内容,像两口枯井。

      叶葆启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摄影部记者在拍照,闪光灯啪啪地闪,每闪一次,世界就在瞬间变成黑白,然后沉回昏暗。光一次次照亮每一张脸:警察坚毅的脸,汗珠在额头上闪光;绑匪扭曲的脸,嘴角有血沫;母亲泪流满面的脸,泪水在闪光灯下变成银色的河流;孩子茫然的脸,像一张空白的纸。

      他举起采访本,想记录,但手抖得厉害,写不出一个字。笔在纸上滑动,只留下歪歪扭扭的曲线,像垂死者的心电图。

      后来是怎么下楼的,怎么上车的,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回到分局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然后是淡淡的橘红,像伤口结痂的颜色。孩子的父母在办手续,孩子被一个年轻女民警抱着,喂了热水。孩子终于哭出来了,不是大哭,而是细弱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像刚出生的小猫。那哭声撕扯着每个人的心。

      刘局长走过来,拍拍叶葆启的肩:“叶记者,辛苦了。”局长的手很重,拍在肩上,能感觉到掌心的老茧。

      “孩子……没事吧?”

      “身体没大碍,就是吓着了。”刘局长说,“绑匪是个赌徒,欠了高利贷,狗急跳墙。已经审了,就一个人,没同伙。”

      叶葆启松了口气。这时他才发现,防弹背心穿反了——硬邦邦的插板硌着胸口,怪不得一直不舒服。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摄影部记者看见了,笑:“葆启,你这背心穿的,真打起仗来,子弹从后面来怎么办?”

      叶葆启也笑了,笑着笑着,眼睛湿了。他抹了把脸,手背上都是灰,混着泪水,成了泥。

      回到报社,已经早晨七点。孙荣显还在值班,见他们回来,赶紧问:“怎么样?”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地图上纵横的河流。

      “孩子救出来了,绑匪抓了。”叶葆启瘫在椅子上,身体像掏空了的麻袋,“我得写稿。”

      “先睡会儿吧,眼睛都红了。”

      “不,现在就写。”叶葆启打开稿纸,铺在桌上。纸是报社专用的稿纸,淡绿色格子,像囚禁思想的牢笼。“这事得让市民知道,知道警察的辛苦,知道孩子的无辜。”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钢笔在纸上沙沙响,像春蚕食叶。他写绑匪的凶残,写父母的煎熬,写警察的果断,写最后团聚的泪水。没有渲染,没有煽情,只是平实地记录,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蘸着夜露和冷汗。

      写完,已经上午九点。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稿纸上,墨迹未干,闪着幽微的光。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是下午两点。脖子僵硬,胳膊麻木。稿子已经送审了,陈秉烛批了“发”,两个红字力透纸背。叶葆启看看表,该回家了。

      骑车回家的路上,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街上人来人往,一切如常。卖煎饼果子的摊前排着队,铲子刮在铁板上的声音刺啦刺啦响。孩子们在追逐嬉戏,笑声清脆。老人们坐在路边晒太阳,闭着眼睛,脸上的皱纹在光里舒展。

      没有人知道,昨夜发生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一个孩子差点回不了家,一对父母差点失去灵魂。

      但这就是生活。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而记者,就是潜入水底的人,把那些暗流记录下来,带到光天化日之下,让它们蒸发,或者结晶。

      回到家,素琴正在洗衣服。大盆里堆着衣服,她挽着袖子,胳膊被冷水激得通红。见他回来,吓了一跳:“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她的声音里有真切的惊慌。

      “昨晚没睡,跟了个绑架案。”

      素琴手里的衣服掉盆里了,溅起水花:“绑架案?你……你没受伤吧?”她的眼睛睁大,瞳孔收缩,那是母亲和妻子本能的恐惧。

      “没有,就是跟着,没上前。”叶葆启把事简单说了。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省略了很多细节:穿反的防弹背心,孩子空茫的眼睛,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些东西,无法用语言承载。

      素琴听完,眼圈红了:“那孩子……跟小舟差不多大吧?”

      “嗯,八岁。”

      “天啊……”素琴捂住嘴,手指颤抖,“要是小舟……我不敢想。”

      叶葆启抱住她。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像风中的芦苇。他闻到她头发上肥皂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安稳的,平常的,此刻却显得如此珍贵。

      “不会的,小舟不会的。”他说,但声音没有底气。

      小舟放学回来了,蹦蹦跳跳的,书包在背上晃荡,像只快乐的小鸟。

      “爸爸!”他扑过来,身上有阳光和尘土的味道,“你今天怎么在家?”

      “爸爸昨晚加班,今天补休。”

      “那你陪我玩!”

      “好,陪你玩。”

      爷俩在院里玩弹球。玻璃球滚来滚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颗颗凝固的彩虹。小舟玩得很开心,笑声清脆,像银铃,在空气中碰撞、碎裂,洒下一地晶莹。

      叶葆启看着儿子,想起了张泽胜那张惊恐的脸。同样的年纪,一个在阳光下欢笑,一个在噩梦中颤抖。命运啊,就是这么不公平,像一场随机撒下的种子,有的落在沃土,有的落在石缝。

      “爸爸,你怎么了?”小舟看出他走神,眼睛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

      “没事。”叶葆启摸摸他的头,头发柔软,带着孩童特有的温度,“爸爸就是觉得,你能这么开心,真好。”

      “我每天都开心!”小舟说,然后皱了皱鼻子,“除了写作业的时候。”

      叶葆启笑了,笑着笑着,抱住了儿子,抱得很紧。他能感觉到儿子小小的心跳,急促的,有力的,像一颗刚刚启程的引擎。那是生命最原初的节奏。

      “爸爸,你勒疼我了。”

      叶葆启松开手,但眼睛湿了。他转过头,假装看天上的云。云很白,很软,像棉絮,慢悠悠地飘着,对人间的一切毫不知情。

      晚饭时,他给小舟夹了很多菜,堆了满满一碗。红烧肉、炒青菜、煎鸡蛋,油光闪闪。小舟抗议:“爸爸,我吃不了这么多!”

      “多吃点,长身体。”

      “那你也多吃点。”小舟给他夹了块肉,肉颤巍巍的,酱汁滴在桌上,“爸爸,你昨晚抓坏人,辛苦了。”

      叶葆启鼻子一酸:“爸爸没抓坏人,是警察叔叔抓的。”

      “那你也是英雄。”小舟很坚持,小脸严肃,“你是记者英雄。”

      叶葆启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进了碗里。泪水是咸的,混着饭菜的滋味,成了生活复杂的味道。

      素琴看见了,没说话,只是给他盛了碗汤。汤很烫,热气腾腾,模糊了她的脸。

      夜里,叶葆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张泽胜那双惊恐的眼睛,空茫的,深不见底的;就是绑匪扭曲的脸,嘴角的血沫;就是防弹背心穿反的滑稽,那滑稽底下是冰冷的恐惧;就是孩子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钻进骨头缝里,在里面生了根。

      他起身,光脚下地。水泥地很凉,凉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拿出采访本,翻到最后一页,写日记。钢笔在纸上沙沙响,在寂静的夜里,那声音像某种小动物在啃食时间:

      “1995年10月9日。绑架案惊魂夜。第一次穿防弹背心,穿反了,闹笑话。但笑不出来,那笑卡在喉咙里,成了硬块。

      那个孩子,张泽胜,八岁,跟小舟一样大。他被救出来时,眼神是空的,像灵魂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壳。我不知道他以后会怎样,会不会每个夜晚都在噩梦中惊醒,会不会不敢走那条放学路,会不会在多年后的某个黄昏,突然想起这个夜晚,然后浑身颤抖。

      他母亲抱着他哭,那种哭法,不是哭,是把内脏都掏出来的嚎叫。我当了父亲后,才懂那种恐惧——孩子是你的命,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深的印记。丢了孩子,就等于丢了命,丢了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警察很英勇,破门,抓捕,一气呵成。但最让我震撼的,是一个细节:一个年轻女警,可能还没结婚,抱着孩子,轻轻地拍,轻轻地哼歌,哼的是《摇篮曲》。孩子在她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睡着了。那一刻,她脸上有一种圣洁的光,那是人性在最黑暗时刻发出的微光。

      这就是世界吧。有绑匪扭曲的脸,也有女警温柔的手;有孩子空洞的眼神,也有母亲不肯放弃的怀抱。黑暗和光明交织,像经纬线,织成了这块叫‘人间’的布。

      写稿时,手在抖。不是怕,是沉重。记者的笔,有时候很轻,写风花雪月,写市井趣闻;有时候很重,要蘸着血和泪,蘸着深夜的冷汗和黎明的曙光。

      但再重也得写。因为不写,人们就不知道这世界有多残酷,也不知道这世界有多温暖。不知道在平静的夜晚,有多少惊心动魄在上演;不知道在绝望的深渊,有多少双手在伸出来。

      陈主任说过:好新闻是用命换来的。昨晚我没用到命,但用到了心。心在胸膛里跳了一整夜,跳得那么急,那么慌,像要挣脱肋骨飞出去。

      心比命更珍贵。因为命只有一条,而心可以碎无数次,但每次碎了,还能拼凑起来,继续跳动,继续感受,继续爱和痛。”

      写完,他合上本子。牛皮封面很硬,边缘磨损了,露出底下粗糙的纤维。他看向窗外,月亮很圆,很亮,像一面银盘,静静地挂在夜空里。月光洒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霜。他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月亮是夜晚的伤口,流淌出银色的血,照亮人间。

      明天,稿子会见报。油墨印在纸上,文字变成铅字,有了重量和实体。市民会知道,昨夜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他们会边吃早餐边看报,会感慨,会讨论,会说“太可怕了”或者“警察真厉害”,然后继续自己的生活,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但至少,有一个孩子回家了。至少,有一对父母不用再哭泣。至少,在这个夜晚,这座城市里,罪恶被制止,善良得到了回响。

      这就是意义。微小的,但真实的意义。像暗夜里的一点萤火,虽然微弱,但毕竟亮着。

      叶葆启躺下,闭上了眼睛。身体很累,每个关节都在酸痛。但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暴风雨后的海面,虽然还留着波浪的余痕,但已归于深沉。

      这次,他睡着了。睡得很沉,没有梦。

      因为知道,在这个夜晚,这座城市里,又多了一个平安的孩子,又多了一个团圆的家庭。又多了一段可以被讲述的故事,又多了一份可以被记忆的温暖。

      而他,记录下了这一切。用颤抖的手,用浸汗的采访本,用一颗父亲的心,用记者的眼睛和笔。

      这就是记者的使命。在深渊边缘行走,把看见的黑暗和光明都带回来,呈现给人间。

      虽然沉重,但值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014章 绑架惊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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