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辩论?闻闻味 ...
-
*帕里斯通视角
一
辩论赛的灯光总是过于炽热,赛场上的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我站在熟悉的正方二辩位笑容依旧得体,抛出观点,设下陷阱,调动情绪,加强已方论点——一切我早已驾轻就熟如同呼吸。
大学时的我很享受在辩论赛场掌控节奏,用精心设计的逻辑和恰到好处的情绪引导观众与评委的呼吸,掌声,钦佩的目光,和看反方辩手备受折磨逐渐苍白的脸色,这些都是愉悦的反馈。
直到那场辩论赛的反方二辩开始反驳,作为新生的卡兰德站在了对面。
它在热闹的赛场安静到甚至有些不起眼,开口时声音平稳没有抑扬顿挫,没有激昂,没有技巧性的停顿,只是用那种冰凉的解剖刀般的精准,将我构建的论点层层剥离。
它不攻击情绪,不渲染气氛,它只是拆解。
拆解我的逻辑,指出其中隐含的,连我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漏洞。
拆解我的修辞,将那些精心包裹的“可能性”还原成赤裸的“不确定性”。
拆解我的论点之间的关联,指出那些被我巧妙掩饰的跳跃或矛盾。
它的攻击不是排山倒海的巨浪,而是精准无比的解剖刀,一刀一刀,将我构建起来的论证大厦从最不起眼的基石开始冷静无情地剥离。
自由辩时卡兰德的发挥更是令人印象深刻,它从不试图建立什么,也不推销一套更完美的世界观,更不去渲染另一种激昂的情绪,它只是指出“这里不成立”,“那里有漏洞”,“这个推导无效”,它的胜利甚至不是用另一座更辉煌的建筑取代他人的,而是证明别人建的这座堡垒从一开始就站立在流沙之上。
当四辩站起来总结成词时,我第一次看到指导老师眼中露出困惑——是对我的
我那种游刃有余的掌控感,在绝对冷静的拆解面前出现裂缝了。
输掉的那一刻掌声稀落,台下有瞬间的寂静,然后是哗然或是困惑的窃窃私语,评委的点头,记时牌上数字的翻转,当结果宣布时,我能看到反方队伍成员脸上感激涕零的惊喜,甚至是茫然——他们似乎也不理解自己新招来的二辩手是如何赢得,如此彻底,又如此寂静。
我脸上的笑容大概依旧完美,说着“精彩的交锋”,“受益匪浅”之类的客套话,但内心深处,那种熟悉的,因掌控和胜利而生的愉悦感,第一次没有如期而至。
取而代之的不是挫败,是一种前所未有尖锐的兴奋。
我所有为了快乐而肆意在辩论场玩弄他人所精心准备的策略,话语,甚至表情,在它那双纯白色的眼睛注视下都变成了一览无余的线路图,它看穿的似乎不是我的“论点”,而是我构建论点时的思维轨迹本身,它知道我会在哪里设伏,知道我会如何回应,知道我的优势与惯性思维的死角。
二
失败。
这个词第一次如此具体,如此频繁,又如此……缺乏应有的滋味。
不是那种被击倒的钝痛,不是棋差一着的懊恼,甚至不是遇到强敌时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不,那些都太“人性”了,太符合常规游戏的反馈机制了。
卡兰德带来的“失败”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只要有它的辩论赛场结局几乎注定,笔试总分成绩的第一名总是在我们两人之间轮转,哲学,历史,文学,社会学的论文与考试,它的答案总是像本人一样:冷静,缜密,引经据典却毫无炫技之感,直指问题核心,带着一种剥离了个人喜好近乎绝对的客观。
我的答案或许更圆融,更富有感染力(我善于此道),但在纯粹的文科知识密度,逻辑严谨性和那种摒弃了一切浮华的透彻性上,我不得不承认——那些教授们锐利的目光也没有错,卡兰德略胜一筹。
我在哲学史的脉络里试图设下陷阱,它在文学理论的迷宫中轻易找到出口;我用社会学模型构筑防线,它用人类学的冷刃无声切开,卡兰德永远在那些需要极致理性与庞大知识库的文科领域比我快上零点一秒,准上毫厘。
但我有我的阵地,团队项目中我能轻易凝聚人心,而它永远独自坐在角落与弥漫的尴尬沉默为伴,实验课上我的数据总更优雅,它的理论再完美,实操时却透着一种与物理世界的诡异脱节。
在我的“主场”——人际关系,各类需要情商周旋的场合,金融学的计算与实际操作领域,卡兰德呈现出一种彻底的“无能”,甚至需要依靠我才能完成组队这种简单的任务,它在人际交往上笨拙到像是脱离社会多年,我们如同是两极不同的极端,像运行在两个不同轨道上的星体,遵循着截然不同的法则。
失败了吗?在辩论台上,在成绩单上,是的,我“输”了。
但这“输”,并没有带来挫败感应有的附属品:不甘、愤怒、嫉妒,或是急于扳回一城的焦躁。
为什么?
因为我意识到,我们进行的根本是两种不同的游戏。
我的游戏,是“人”的游戏,是在既定规则(哪怕是辩论规则)内,通过理解,预测,引导“人”(对手,评委,观众)的反应,来达成目标,获取愉悦。
我的力量在于对“人”的把握。
而卡兰德的游戏,似乎是“理”的游戏,是直接穿透“人”的干扰,直抵逻辑与知识结构本身,进行纯粹的解析与重构,它的力量在对“理”的专注。
卡兰德在它的领域击败我就像水熄灭火焰,不是因为水更“强”,而是因为规则变了,它不在我的游戏场域里与我争夺对“人”的影响力,只是直接绕开把棋盘掀了,指着那些棋子背后的物理规则说:看,这才是基础,但这非但没有贬低我的能力,反而让这场“竞争”升格了。
我不再仅仅视它为“有趣的对手”或“难以理解的谜”。
它成了一个坐标,一个清晰标注出世界存在另一种运行逻辑的坐标,所谓“竞争”的挫败感,远比不上在这种游戏中给我的认知带来的震撼与吸引力。
原来,可以不那么玩。
原来,有人真的能完全沉浸在“理”的世界里,并以此构建起一套足以在部分领域碾压他人的,坚实而冰冷的存在方式。
这太……迷人了。
每一次在辩论台上被它冷静的声音驳倒,每一次在成绩公布时看到它的名字紧挨着或压过我的,每一次感受到那种思维被彻底看透的透明感……这些瞬间,非但没有积累怨恨,反而像一次次强效的确认。
确认它的特殊,确认它那套内在逻辑的强悍,确认我们本质上是如此不同的存在。
失败?不。
这是发现。
我发现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与我对称的异类。
我开始期待每一次有它参加的辩论赛,期待成绩公布时的并列,甚至“偶尔”的落后,我不关乎胜负,而像是一种定期的高质量的校准。
校准我的思维,校准我对世界的认知,也校准着我对“帕里斯通·希尔”这个存在,在一个拥有卡兰德的世界里该如何定位的思考。
挫折?不。
对大学的我来说,这是迄今为止最令我感到充实的游戏。
三
于是我们的较量蔓延到校园的每一处,晚课上为边沁的功利主义和康德的道德义务的争执声在空旷的教学楼里碰撞回响,从教室后排辩到两个一起站到黑板前,当下课铃响时夜晚的校园小路成了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基石是否是可被怀疑的思维建构的战场,直到回到各自的宿舍楼下了,我们仍然隔着几十米距离朝对方的方向喊。
“你陷入唯我论了,帕里斯通!”
“是你放弃了理性的彻底性!”
当回到宿舍手机接通的那一刻,战火瞬间蔓延到语音,电流声里它的呼吸有些急促,但语调还是稳的,像在陈述真理。
“理性有其边界,你拒绝承认这一点。”
“边界由谁来定?你养的那些不用语言沟通的小球藻吗?”
凌晨两点四十三分,我站在窗边前,能看到对面宿舍那扇亮着的窗和卡兰德模糊的身影,而此时此刻我们两个都默契站在窗前,手机贴在耳边。
“所以沟通必须依赖人类逻辑?这就是你的傲慢,帕里斯通,存在本身比我们的思维范畴更广阔。”
“无法被思维把握的存在,对‘我’而言有何意义?卡兰德,你的‘体验’如何确保不是幻觉?”
“你需要一切都被‘确保把握’吗?这就是你的恐惧。”
“那么你呢?回避社交就不用面对人类世界的复杂和失败了是吗?到底谁在恐惧?”
这段对话像一根针,我们沉默了
四
我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
我看到卡兰德也推开了窗。
这下干脆不用手机了。
五
凌晨三点二十,我们还在阳台,隔着几十米的空间,声音因为激动和长时间辩论而有些嘶哑,却依旧执着地向对方投掷着经过反复锤炼的论点,反例,引用和逻辑陷阱。
晚课结束后的分歧像点燃了一根隐秘的导火索,一路烧穿了教室的寂静,校园小径的昏暗,最终在各自寝室的阳台上演变成一场不顾一切纯粹的智力对轰,语言成了唯一的武器,逻辑是唯一的盔甲,世界缩小到只剩下对方的声音和那等待征服的命题。
这种感觉……酣畅淋漓。
不是社交场上的优雅周旋,不是学生会事务中的精密算计,甚至不是辩论赛上带着表演性质的攻防,那是剥去了一切外在装饰,卸下了所有“应该”扮演的角色后,最原始最直接的思维碰撞,我的每一个论点都试图给它找点麻烦,它的每一个论点都试图刺穿我的漏洞,我们的汗水从额角滑落,不是因为费力,而是因为大脑在超负荷运转时产生的灼热,我们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纯粹的试图压倒对方逻辑的激情。
卡兰德冰湖般的平静被打破了,那双纯白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冰冷的火焰,专注锐利,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执着,它的话语更快更密集,引用的典籍更生僻,逻辑的跳跃更惊人,它不再是图书馆里那个沉默的谜,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强大的,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对手。
而我大概也露出了从未示人的一面,不再有温和引导的语气,只剩下争辩,攻击,防御,再攻击,思维被催发到极致,过往阅读的一切,思考的一切,都在那个瞬间被调动起来熔铸成武器。
六
凌晨四点三十四,我们的话题在阳台的隔空喊话中再次转移到关于福柯“权力微观物理学”的适用边界辩,直到第一只矿泉水瓶带着风声和一句含混的怒骂,从某个漆黑的窗口飞出砸在阳台栏杆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随后又是一个矿泉水瓶从楼下某处精准地扔上来砸在我窗下的墙上,接着是第三个,朝卡兰德的方向飞去擦过窗沿。
然后是第四只,第五只,伴随着更多被吵醒的睡眠不足的怒吼。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
“有病啊!大半夜的!”
“滚!!”
“有完没完!让不让人活了!”
“哲学个屁!滚去睡觉!”
骂声和零星的空瓶子一起升上来砸下去,我们缩回窗内,但目光还隔着虚空对峙,被影响到的左邻右舍们在疯狂谩骂,向我们投射砸下空的矿泉水瓶,还有各种书本。
最后,是宿管阿姨的怒吼从楼下传来,中气十足:“给我滚下来!立刻!马上!”
我们被“扫”出了宿舍楼——字面意义上的,被那个裹着旧棉袄满脸怒容的阿姨用一把快秃毛的扫帚,像驱赶两只聒噪的乌鸦一样毫不留情“扫”了出来,动作粗鲁但效率极高,当那扫帚柄带着风声挥过来时,我甚至下意识地做出了闪避。
不是怕疼,是觉得被那玩意儿碰到实在有失体面。
七
凌晨五点的空气清冷刺骨。
我们站在路灯惨白的光晕下,刚才隔空喊话的激情余温还未散尽,此刻却只剩下面面相觑的狼狈,它白色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团模糊的雾,身上还穿着单薄的衬衫,领口被刚才的混乱扯得有些歪斜,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头发大概失去了往日的精心造型,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脸上大概都带着被强行中断了某种极度专注状态后的一丝茫然的空白。
荒谬感在那一刻涌了上来,上一秒我们还像两个在奥林匹斯山上为宇宙真理争执不休的神祇,下一秒突然就被凡人用扫帚赶下了山。
现在站在清冷的操场上,被凌晨的寒意一激那沸腾的思维才稍稍冷却,我的喉咙干得发痛,小腿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而微微发酸,我看着卡兰德,它也看着我,我们像两只互相凝望的土拨鼠。
谁也没有先开口。
刚才那些滔滔不绝的词汇,严密的推理,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奇异的寂静笼罩下来,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真实。
我先笑了出来,不是那种标准温和的帕里斯通式笑容,而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带着喘息和荒谬感的低笑。
“看来……”我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我们的‘讨论’……有点扰民了。”
卡兰德眨了眨眼,似乎也在从刚才那种极致的状态中抽离,它抬手拢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白发,动作有些僵硬,然后点了点头,声音同样沙哑,但恢复了那种平直的调子:“嗯,分贝超标了。”
又是一阵沉默,但不再是辩论赛场里剑拔弩张的寂静,而是一种战后休息般的奇异平和,我们的肾上腺素在退潮,留下一种疲惫却异常清醒的余韵。
“所以,”我再次开口,语气轻松带着一种调侃“关于康德和边泌的讨论我们算是暂时休战,还是未分胜负?”
卡兰德转过头看向天际那丝微光,侧脸在黎明前的暗蓝中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疏离,过了几秒才说道:“休战……顺便补充睡眠。”
我又笑了,这次是真的感到愉快。
“同意。”我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臂,“那么,下次?”
它点了点头,没有说好也没有拒绝,然后转过身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渐亮的天光下显得单薄,却又异常挺直。
我没有立刻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它的背影,感受着喉咙的干痛,肢体的疲惫,以及脑海中依旧在微微嗡鸣的,刚才激烈交锋的残响。
挫败感?没有。
兴奋?依旧有,但沉淀了下来变成了一种更深邃扎实的东西。
满足感?是的,一种奇异近乎饱足的感觉。
我们刚刚进行了一场毫无保留纯粹智力上的搏杀,没有观众,没有评分,没有胜负的明确宣判(除了被赶出来这个结果),我们吵到被整个宿舍区唾弃,被扫帚赶出大门,但我从未感到与另一个人的思维如此接近,如此激烈地碰撞,又如此……透彻地理解彼此在争执什么。
它看到了我的逻辑链条如何锻造,我看到了它的知识体系如何支撑,我们攻击的是对方的论点,却仿佛也因此触碰到了对方思维殿堂的基石。
这不再是单向的观察或好奇的试探。
这是一场对话。
一场用最激烈,甚至不体面的方式进行的,真正的高质量的对话。
操场上的露水已经浸湿了我的鞋尖,我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里面混杂着青草,泥土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食堂准备早餐的气息。
游戏还在继续。
但它变得更丰富了,除了观察,分析,博弈,现在,增加了“辩论”这个新选择,一种可以直达核心的高强度交流方式。
甚至……可能不仅仅是辩论。
我迈开脚步也朝着宿舍楼走去,身体疲惫精神却异常清明,嘴角不受控制扬起一个弧度。
值了。
八
卡兰德并不能被归类到敌人,它能解读我辩论场上所有的话术,能在固定领域上压制了我,按照常理来说它的存在是威胁
是的,威胁。
威胁通常是第一步的认知,一个能在你自认擅长的领域——尤其是像辩论,知识交锋这类直接体现智性和口才优越感的领域,持续压制你且能精准解读你所有策略的存在,理应被贴上“威胁”的标签。
我曾短暂地近乎本能审视过这个可能性,甚至想过把它归类到敌人这个领域,如果卡兰德只是一个“更强可以制约我的对手”,那么它的存在或许会激起我战术层面的调整,甚至是一些对付的手段。
但卡兰德完美地,甚至可以说是讽刺性地规避了“威胁”这一角色的全部含义。
它的“压制”是如此纯粹,仅限于思维与知识的特定场域,一旦离开那个场域踏入人际的泥沼,这家伙便从一台精密的逻辑处理器,退化成了一个社会功能上残疾到绝望的残障人士。
比如现在,看着它因为无法凑齐小组作业人数而不得不站在我面前,看见它那平静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极细微的类似于死机的困扰,我就忍不住想笑。
卡兰德,它可以用两分钟的攻辩时间拆解我精心准备一周的辩论框架,逻辑严密到让评委哑口无言,它可以洞察我话语里最细微的逻辑跳跃或观点企图。
但它却无法用两分钟说服班上任何一个普通的同学带它组队,完成一项简单的课程作业。
这种极端近乎割裂的反差组合,彻底消解了“威胁”这个概念。
威胁本质上是一种双向的关系,A威胁到B,意味着A有能力在B重视的领域损害B,并且A有意愿可能去这么做,这需要A对B的“游戏规则”有基本的理解和参与意愿。
但卡兰德呢?它在“思维辩论游戏”领域的能力是顶级的,甚至在我之上,而在真正构成“威胁”的主流社会权力游戏,人际关系博弈领域——这些才是我真正的领地,是“帕里斯通·希尔”这个存在得以构建和施展的核心场,它表现出一种彻底到近乎天真的“无能”,不仅无法参与,甚至不理解这套游戏的基本规则,就像一个人拥有摧毁一座堡垒的智力,却对堡垒门前的人情往来,利益交换,结盟与背叛的交际舞蹈一窍不通,甚至手足无措。
这让它变得安全。
不,不是安全,安全意味着无害,卡兰德绝非无害,它的思维能力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应该说是……非竞争性。
它存在于一个与我平行的,几乎不相交的维度,我们只在“纯粹思辨”这个狭窄的切面上激烈碰撞,但在构成“社会”的广阔基底上,我们毫无冲突。
卡兰德没有玩弄权术的手段,没有能力阻止或有意图想要约束我建立的游戏,甚至对我的那些手段(那些我视为艺术的人际操纵和情感虐待)可能都缺乏最基本的理解认同。
因此,当它因为组队这种“小事”不得不来找我时,我感受到的不是被依赖的优越,也不是对手露怯的快意。
而是一种极其稀有近乎珍贵的游戏体验。
看,这就是你无法理解的世界运行方式之一。
而你需要它时,甚至只能通过我。
我在见证一个绝对的特例。
一个智力超群,却在社会性上如同初生婴儿般“残缺”的存在,一个用一套完全自洽的,基于“理”与“气味”的个人系统,替代了常人赖以生存的社会化与情感人际的存在。
九
当然,我也很乐意给它加些小麻烦。
当大家开始自发或被动地形成小组时,卡兰德通常会选择最晚行动,或者干脆不动直到截止日期临近不得不面对这个“社会问题”,每当这个时候它就会找到我,有时在图书馆那个固定的角落,有时是在下课后人流稀疏的走廊,开场白总是直接而简洁,剥除了一切寒暄和铺垫直奔问题的核心:“帕里斯通,XX课的组队,我找不到人。”
不是请求,是诚实的陈述,仿佛它那差到离谱像是烫手山芋一样的人缘只是一个需要被解决的客观问题,而我是它识别出的当前环境下解决该问题的唯一接口,它的脸上通常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纯白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等待一个“是”或“否”的反馈。
绝大多数时候,我会立刻露出那副令人安心可靠的微笑,用流畅而高效的行动完成组队,发几条消息,打一两个电话,甚至只需要对远处张望的某几位同学招招手,过程轻松得像呼吸,然后它会得到一个完整质量还不错的组员名单,附带简单的任务分工建议,它会点点头,说一句“谢谢”或干脆只是记下名单,随后转身离开沉浸回它的书本和思考。
但偶尔,我会让这个家伙卡顿一下。
在它陈述完需求等待我像往常一样时,我会微微蹙起眉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了同情与为难的神色,再轻轻“啧”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或书本边缘,目光游移开仿佛在评估一些棘手的状况。
“这个嘛……”我的声音会拖长一点,带上些许委婉的调子“卡兰德,这次可能有点麻烦。”
然后我会列举出几个听起来颇为合理的“障碍”:这门课特别热门,大家都早早组好了队;我熟悉的几个擅长这门课的同学刚好都已经满员;甚至可能是“最近学生会那边事情太多,我可能顾不上仔细帮你筛选合适的人了。”理由半真半假语气真诚恳切,完全符合一个“想要帮忙但无力”的友善形象。
而卡兰德,它能感知到我语气中那表演性质的“为难”,也能准确解读我表情下纯粹的“找乐子”动机,但它的思维却难以想出个解决方式。
于是最常见的结果是:它的脸上会浮现出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
不是愤怒,不是失望,不是被戏弄的羞恼,而是一种纯粹的停滞感。
它清楚地知道我在制造“麻烦”,它的智力足以推断出这些“障碍”并非不可逾越,我的“为难”也缺乏坚实的逻辑基础,但它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境下,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才能有效促使我恢复“接口功能”。
这种“知道麻烦存在,却不知如何应对”的茫然,这种在社会性博弈中显露出纯粹的“无能”瞬间,总是可以愉悦我。
它如此短暂细微,却又如此……本质。
它毫无掩饰地揭示了我们之间的根本差异:我游刃有余地玩弄着人际的微妙,而它,即使在智力上完全洞悉了“发生了什么”,却依然被困在那套无法处理“该如何反应”的系统中,找不到任何一个“社交应对策略”。
这种反差带来的愉悦,比在辩论台上输给它一百次还要深刻,那是在它最不擅长的,我最核心的领域里,一次轻巧到几乎不费力的捉弄,随意却可以让它因此产生了无法自洽的混乱。
通常在它那片茫然持续几分钟尚未找到出路,或者干脆准备放弃坐在一边发呆之前,我就会突然笑起来。
那笑容会打破刚才刻意营造的“为难”氛围,变得明亮而轻松,带着一种“刚刚只是开玩笑”的戏谑感。
“开玩笑的。”我说,语气恢复往常的流畅,“人选我已经看好了,这是名单和联系方式,任务分工我也拟了个初稿,你看一下。”
我会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递给卡兰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卡顿”从未发生。
它接过,目光在我恢复正常的笑容和手中的资料之间快速切换一次,那片茫然通常会迅速褪去,被一种“太好了问题解决了”的平静取代,它不会追问,也不会表现出“被戏弄”后的任何情绪,只是点点头专注于手中的资料。
但我知道,刚才那几分钟的空白已经发生了。
那是我独自享用的,关于我们之间本质差异的一个小小私密的游戏。
这游戏提醒我,也提醒卡兰德:无论它的思维如何锐利,在某些领域它需要我这座桥梁,而我则可以随时选择让这座桥梁出现一些无伤大雅却趣味盎然的“颠簸”,甚至直接把桥梁掐断。
这让我感到一种稳固的,近乎愉悦的掌控感。
十
这些缺陷非但没有削弱它在辩论台上击败我时所展现的“力量”,反而让那种力量显得更加纯粹,也更加……脆弱?或者说,因其与社会人际的剥离脱节而显得更加绝对。
敌人?不。
它更像是一个被我偶然发现,拥有惊世骇俗功能却有着致命使用限制的玩耍对象。
或者说,一座建立在奇怪法则上的孤高堡垒,我无法占领它(因为我不理解它的全部规则),它也无法进攻我(因为它对征战我的领地毫无头绪)。
但我们之间却确定存在着一种基于各自残缺与特长的,牢固的共生性需求。
我需要它的存在,需要它来确认思维的另一种极致形态,需要它来享受那种高强度智力交锋的快感,需要它来拥有这个“接口”的特殊地位,需要它这个奇怪的捉弄对象。
它需要我的存在,需要我来替它处理无法解释的社会,需要我这个学校里唯一愿意理它的人来帮忙继续社交对接,需要我帮它解决它解析后也找不到方法的组队问题。
这不是友谊,不是爱情,甚至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同盟。
这是一种更加冷静高效,也更加有趣的联结。
所以,当它在辩论台上再次用那冰冷的声音瓦解我的立论时,我心中的波澜不再仅仅是“又被看穿了”的感慨,而是混杂着一丝近乎愉悦的确认:看,这就是我那台“独特仪器”的精准度。
毕竟只要辩论结束,每当课后时卡兰德都会走向我,当它提及某个小组任务有求于我时,我心中的笑意则带着一种掌握的从容:看,这就是你那套系统无法自足的边界。
我们彼此,都以对方的存在清晰地标定了自身能力与局限,在这场游戏的相互补充中,一种奇异稳定的平衡建立了起来。
比单纯的敌对或友好,都要牢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