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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天是天,海是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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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黑暗,许易生闭着眼却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灯开着,很亮很亮,感觉到被照着的身体从内到外都是暖暖的、热乎乎的,这个灯就像是给小鸡仔开的取暖灯一样。
李溪在他身边,他们在一张床上仰躺着,被那光亮晒得整个人暖烘烘的。
他分不清这是几岁的时候了,也不知道是现实还是梦境,许易生握住了李溪的手,像从前很多次两人交握着的左手右手一样,对他右手的构造、掌纹纹路都了如指掌,就像自己握着自己的手一样,许易生想着想着突然笑了,然后开始较真起来,从前什么时候呢?
很多时候,许易生想,他在黑暗里朝着现实里关了的,天花板上的灯伸出了手。
一切是那么近又那么远,他开始怀疑自己记忆的真实性。
这耀眼夺目的光和记忆里的很多时候巧妙完美的重合。
西湖丝绸般的波浪里,夕阳的阳光金黄金黄的洒在身上,许易生安安静静的在一隅角落给路人画着画儿,一幅画十块钱,他一天顶多赚八十,每天累的身上的衣服都要被汗浸透,没有生意的时候一分钱也赚不到。
李溪心疼他,给他钱他不要,只好陪在许易生身边,许易生给他买了一瓶水,花了八块,自己都不舍得喝,递给李溪。
他问许易生为什么自己不喝,许易生深感,怕你中暑,李溪问他怎么不怕自己中暑,许易生说他是农村人身体素质强。
许易生觉得这个少爷心里一定在想,什么农村人不农村人的,都一样。
……
李溪开着舅舅的车带着许易生玩儿,豪车帅哥引人注目,许易生把头低下,偷偷的弯下了腰,眼里没有开心,只有一些复杂的,李溪看不懂的情绪。
李溪觉得有些不高兴,问他怎么出来玩不能多笑笑,许易生没说话,很认真的扭过头来冲他露出假笑,李溪一脚油门冲到大桥上。
大桥上宽阔大气的钱塘江,比青衣江还要大,还要碧蓝,阳光在头顶,追着他们跑。
风把他的发吹的乱飞,许易生吃瘪的表情逗的李溪直笑,惹的许易生一周没理他。
可许易生真的不喜欢那种感觉,李溪自顾自的决定一切没有问过他的感觉,他想他还做不到面对陌生人从头到脚打量他们两个男生的眼神。
……
许易生被人抢了奖学金,他一向是妥协老实的人,压在心里不说,但李溪最后还是知道了,他帮他把事情扳回正轨,许易生该有的奖学金正常发了。
他却找了李溪,说要分给他一半作为报答,可是,是你自己努力才能得奖学金呀,与我无关。许易生说,你为我主持了公道,我该报答你的。
许易生觉得自己很幸运,交到了一个三观正直的好朋友,而且为自己撑腰,他想,这大概是特权降临自己身上的受宠若惊的滋味。
那天是在树荫下,许易生抬头看去时,光从摇曳着的叶片缝隙流下,缓慢的,美丽如宝石一样泛着光,人行道小小的青砖红砖上绽放着光斑,小草静静地冒着头,有光打在身上就展着叶,没有就静静地等待,李溪弯着腰出现在许易生的视野里,笑着问“看什么呢?”。
……
有人说,痛苦是自己造成的,爱的不彻底,恨的不纯粹,就会痛苦。
许易生觉得这话说的很对,就比如他被折磨的那一年,出来后他还一直觉得自己从头顶开始被人撕裂成了两半,一半的人满心恨意,站在最高处,恨不得暴怒的毁了一切,一半窝在角落,一直念着,不关李溪的事,不关他的事,不能见他,不能见他。
一半疯一半懦弱。
哪一个都不属于许易生。
哪一个都会以他的记忆和理性为食。
有时扯的他的脑子都要分成两半,痛苦的无以言表。
他经常做一个重复的梦,逼真到和现实别无二致,很多次惊醒发现还在床上,总是愣了很久,放空脑袋那画面还是挥之不去。
梦里许易生被丢到青衣江的江水里,上方的桥梁密密麻麻疯了下饺子一样往下砸,半截的有十几米的混凝土钢筋混成的厚的边板建筑材料,尖利的几根钢筋刺出头、护栏、盖梁还有他不认识的却巨大无比的建材,直冲冲往他头上砸。
许易生在水里看着面朝自己落下来的世界末日一样可怖的景象,只好钻进水里,或许在水里,下坠的速度可以缓一点,还有一线生机。
许易生潜游着看到了一辆红色的摩托车,熟悉的cg125,前面的油箱机盖一块巨大明显的凹陷,在江底站着,顺着暗流一下一下的往后走,就像引路一样让他跟着自己走,他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那是在许光死去的地方。
于是许易生在水里顾不上头顶缓缓压下来的建材,倔强的用那一口气潜着追着那辆熟悉的摩托,建材沉底扬起的沙尘让他看不清状况,摩托车消失了,他一遍遍的游着,一遍遍的潜水,试图找到活着的许光,或者是某个平行时空,在其他时间维度下活着的父亲。
直到那口气耗尽,体力不支的挣扎着从江里露出来,刚大口换了气。
下一秒又被人按在水里,这次是慈心学院,器材室里的几个半人高的小缸的其中一个,水面只到缸的一半,可许易生被死死的按在水面下,即使这个小缸连手脚都放不开只能蜷缩着。
窒息感很强烈,他拼命挣扎,还是无法撼动那只手半分,直到意识即将涣散前才模模糊糊的看到面前出现了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儿。
“说,你喜欢女孩儿。”那只手抓着他的发把他整个人半提起来,许易生感觉到头皮生疼,那人把他推到女孩身上。
再次重复道“说,你喜欢女孩儿。”
许易生只觉得全身湿透,寒风一吹他就站不住,手脚发软,明明能确切的感受到寒冷,四肢却热的厉害,手指和脚滚烫得像壶里的滚水。
他不知道自己说没说,他猜大概是说了吧。
“去!亲吻那个女孩儿。”那人在他头顶说,许易生睁开半个眼皮,他看到女孩在瑟瑟发抖,浑身也湿透,皮肤泡的发白发皱,刚从水里捞出来,眼里是恐惧和惊恐,她不想被压在缸里了。
他不知道自己做没做,他猜大概是没做吧。
在冰冷难捱的没有窗户的逼仄到只有几平小黑屋里,没有床没有食物和水,甚至空气都越来越稀薄,许易生摩挲着墙壁上的抓痕,想着,或许自己可能死在这里。
他大声的喊叫吼叫,发泄不满,叫的越来越大声,持续了很久也没人来,于是他本能的开始喊李溪,喊着李溪你在哪。
不久,有人来了,棍棒一顿招呼,走的时候有人说“呵,在哪,去国外了,不要你了,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嗯。
去国外了。
是的,没关系的,不要就不要了吧。
许易生的嘶吼声更大了,大到嗓子都发不出声音,只能顺着之前的墙壁上的抓痕,一遍遍的用指腹顺着感受,给予他一种诡异的跨越空间的陪伴,起码留下这些痕迹的是个人,他在描摹前人创造出来的抓痕,忽然间他摸到了一块干涸的带着铁锈味的站在墙上的一个小的凸起,片状的。
他压着嗓子尖叫,发不出声还是固执地叫“李溪!李溪!!!”
许易生被李溪叫醒的。
“许易生!”
李溪半抱着他,后背依靠着他的臂膀,许易生看着窗外天色还未亮起,灰蒙蒙、沉闷的,有些阴郁,不像是天,倒像湛蓝的海水,许易生还没从梦里走出来,眼睛睁的大大的。
看着环境和景色慢慢回到正轨,看着面前黑暗里慢慢浮现出来的那张脸,李溪是深蓝色的,记忆中熟悉好看的眉眼,嘴角那颗痣,许易生伸出了手指,想描摹一下他的眉眼到嘴唇的形状,好好地把朝思暮想的人记下,这次可不能再忘记了。
伸出手时却不敢触碰,停在离他眉心几寸的位置,可是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悲伤呢,许易生想。
心脏连带着胸膛一起浸泡在江里,泡在那半人高的水缸里,酸涩又沉闷,压得许易生喘不上气,一旦吸气那股化不开的委屈还是悲伤的情绪,会顺着肺跟着氧气传到身体各个部分,只有许易生一个人能感觉到。
“许易生,你生病了。”李溪笃定的说,他的脸上不怎么好看,发白,衬得嘴唇红艳,嘴角的那颗痣有种说不上来的性感。海水似乎透亮了些,有一点儿阳光透过海面撒了下来,他放下手迷茫的看着李溪,才确定刚刚听见的的不是自己的心声。
李溪眼里的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可怜,总之不会是好的情绪。
我生病了吗?哦,是的,我生病了,谁都可以可怜我,你不行,许易生恢复了一丝清醒。
许易生撑着床坐起来,脑子缓缓地运作,李溪不是出国了,他们不是分手了么?李溪怎么在他床上,今年是几几年了?
想不起来。
头很痛,侧头右脑太阳穴那儿有条血管突突跳着,跳一次疼一下,只能用手指按着那条血管才好受些。
许易生没再看他的眼,他看到满床的狼藉,床尾原本的尾巾已经大半滑落在地上,床上只有一个角,被子也全在李溪身上,他没盖。斜睡着,他看见自己没穿上衣,白色的睡袍松松垮垮的搭在腰间,幸亏盖住了。
他看见自己光着双腿压在李溪盘起来的左腿大腿的内侧面上。
昨晚发生了什么?他想不起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吃了药,开了门看到了穿着白T的李溪,接着就差点淹死在青衣江,溺死在水缸,还有在小黑屋用尽力气喊着。许易生试图回想就头疼,现在即使按着疼的地方也逐渐无济于事。
“昨晚发生了什么?”许易生抽回自己发麻的双腿放到了床上后说。
他本来想问他们不是分手了怎么会在一张床上,突然间想起来了,已经过了五年了。
许易生是带学生来这儿写生的,偶然遇见了“办事”而且有女友的李溪。
“你一直在喊,喊我的名字。”李溪说,他想伸手替许易生揉一会太阳穴,被许易生偏过头躲开。
“你生病了。什么病。”李溪声音很轻,装作很漫不经心的问。
许易生突然有点想笑,他什么时候这么小心翼翼了,以为他得了绝症吗。
但他并不打算告诉他,毕竟只是偶然的交际,天和海很像,也许以前可能亲密的合为混沌,但以后却永远不可能有交集。
许易生算了算,他还有两天时间就要重新过一个人,工作、睡觉两点一线的生活了。
脑子清醒了,他看到桌子上的药瓶已经没了,看来是放到包里了,松了口气说。
“好像,不关你事。”
“李溪,你快点走吧,天快亮了。”许易生等了很久,没听见李溪说话,他主动地、平静地说。
原本安谧的屋子里传来压在喉咙里发出的哭腔,和吞咽眼泪的声音,声音很低,嗓音很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许易生听到了李溪的声音。
“别这样对我,许易生。”他说。
……
“我舍不得你,许易生。”他说。
……
这是他第三次听到李溪的哭声,许易生闭上了眼,喉间发紧,他听着李溪的哭声,无动于衷,按理说他应该大笑,按理说他是赢家。
居然有些大仇得报的错觉,或许“我恨死你了”这种谎话说多了真的会对自我产生暗示,真的会在潜移默化里改变一个人的思想。
他想,他说不出来安慰的话了。
或许,当李溪阵痛的余波后知后觉的扑到许易生身上的那一刻,他跟着疼了才能意识到李溪深刻的稀释不开的痛,才能冲着空空如也的房间说点什么。
无论如何,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天是天,海是海,一成不变。所以,你现在就走吧,你该走了,李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