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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旧巷琴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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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很大,沈知珩坐在巷口的铁架琴凳上,手指压在琴键上没停。街灯昏黄,照着琴架锈迹斑斑的边角,也照着他指节渗出的血。没人驻足,连伞都没人多撑一秒。他弹的是肖邦,音符一个接一个砸进水洼里,像石子沉底,没激起半点回响。
他没抬头,也没收手。风衣领子被雨水打湿贴在颈侧,冷得发硬。他只管按自己的节奏弹,哪怕指尖发颤,哪怕血混着雨水在琴键上拖出淡红痕迹。有人匆匆走过,鞋跟敲在湿地上,溅起水花打在他裤脚上。他没动。有人低声骂了句神经病,他也没应。
直到琴声忽然卡了一下。
不是错音,是有什么东西撞进他耳朵里——哭声。压抑的、断续的,藏在雨声底下,却清晰得像贴着他耳膜在抖。他手指一顿,琴声断了半拍。那哭声没停,反而更近了,带着哽咽和思念,一股脑往他脑子里钻。他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灰外套的女人站在路灯下,背对着他,肩膀一耸一耸。
他不认识她。可那情绪像钩子,把他拽过去。他重新按下琴键,这次换了个调子,缓慢、轻柔,像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女人没回头,但肩膀渐渐不抖了。几秒后,她抬手抹了把脸,快步走开,没再哭。
沈知珩盯着自己流血的手指,愣了几秒。这不是第一次听见别人心里的声音,但以前都是模糊的杂音,像收音机信号不好时的沙沙声。今天不一样。今天他听得清清楚楚,还能用琴声把它抚平。
“别让天赋埋进泥里。”
声音从旁边传来。沈知珩转头,老槐站在几步外,手里端着个搪瓷杯,热气从杯口冒出来,在雨里很快散掉。他没打伞,头发湿了一半,衣服却干干净净,像刚从店里走出来。
沈知珩没接话,低头继续弹。老槐也不催,就站在那儿等。琴声又响起来,这次是德彪西,水流一样的旋律滑过巷子,把雨声都盖住了。老槐听了一会儿,把杯子往前递了递:“姜茶,趁热。”
沈知珩停下,接过杯子。烫,但他没松手。老槐看着他手指上的血,皱了下眉:“又裂了?”
“嗯。”
“店里有药,擦擦。”
“不用。”
老槐没再劝,蹲下来检查琴架。螺丝松了两颗,他从口袋掏出小扳手拧紧。动作很慢,但很稳。沈知珩喝了一口姜茶,辣味冲上喉咙,他咳嗽了一声。
“你刚才听见什么了?”老槐突然问。
沈知珩握杯子的手紧了一下:“哭声。”
“谁的?”
“不认识。”
老槐点点头,没追问。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水:“明天别来了,雨大,琴受潮。”
“我没事。”
“琴有事。”老槐语气没变,“弦会锈,音准会跑。你修一次要多久?”
沈知珩没吭声。他知道老槐说得对。这架琴是他从店里赊来的,老槐没要押金,只说“弹完还我就行”。现在琴身已经有点变形,高音区两个键偶尔卡住。他修不好。
“后天来店里,”老槐说,“我给你调音。”
沈知珩点头。老槐转身要走,又停住:“那女人为什么哭?”
“想她儿子。”沈知珩说,“在国外,三年没见。”
老槐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她心里喊的名字,我没听过,但语气像喊孩子。”
老槐沉默几秒,叹了口气:“别什么都听。有些事,听了就得负责。”
沈知珩没回答。他低头看琴键,血已经干了,变成褐色的斑点。老槐走远了,脚步声混进雨里,很快听不见。他重新把手放回琴键上,这次弹的是巴赫。严谨、冷静,像数学公式一样精确。可弹到一半,他又听见了——不是哭声,是笑声。短促的、带着苦味的笑,从巷子另一头飘过来。
他手指没停,但耳朵追着那笑声去了。是个男人,站在便利店门口,手里拎着塑料袋,正对着手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沈知珩听见了。他在笑,可心里在说“真他妈累”。
沈知珩换了段旋律,轻快的、跳跃的,像阳光突然刺破云层。男人愣了一下,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沈知珩没看他,继续弹。几秒后,男人挂了电话,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走进雨里。脚步比刚才轻了些。
姜茶喝完了,杯子空了。沈知珩把杯子放在琴架上,继续弹。雨还在下,街灯的光晕在水洼里晃。他不知道自己能听见多少人的心事,也不知道这能力从哪来。他只知道,今晚之后,他再也装不了聋子。
琴声没停,巷子尽头却传来汽车引擎声。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车窗降下半截。沈知珩没抬头,但琴声突然乱了一拍。他听见了——不是哭,不是笑,是心跳。急促的、熟悉的,带着五年没散的怒意和别的什么。
车没停,径直开走了。沈知珩的手指僵在琴键上,血又渗出来,滴在中央C上。他盯着那滴血,没擦。老槐说得对,天赋不该埋进泥里。可如果泥里埋着旧账,挖出来的时候,会不会把人也拖进去?
他重新按下琴键,这次弹的是自己写的曲子。没有名字,只有开头几个小节。五年前写了一半,后来撕了。现在他凭着记忆拼回来,音符磕磕绊绊,像瘸腿的人走路。可每一个音落下,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刚才那辆车里的心跳,慢慢重叠在一起。
雨更大了。沈知珩没走。他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手指彻底麻木。巷子空了,车声早没了,可那心跳还在他耳朵里,一下,又一下,不肯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