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神仙亦有死》meditari

1、救美

　　建元八年，十二月初八，庆州西岭。
　　大雪封山已有月余，朔风如刀，本该“万径人踪灭”的雪雾里，却隐隐冒出几道高低不一的声音。
　　密密麻麻的黑林枯枝下，三个少年围成一团，正在争吵。

　　正值寒冬，他们却衣饰单薄，再看看周身上下形色各异的法器，显然，这是仙门中出来历练的弟子。

　　其中的圆脸姑娘看上去最不忿，明明生得敦厚和气，声音却尖锐极了，她伸出手，狠狠推向对面的细高个：“谁教你给她下魇咒的！要是那草包死了呢！”
　　细高个受了这一推，脚下却分毫不动，他瞪着斜眼，猖狂回道：“死了又如何？一个半路蹭上来的泥腿子，你还真把她当作金枝玉叶了？”

　　背着身的董台年纪最长，是几人之首，闻言再忍不住，回过头来厉声断喝：“行了！”
　　这一句显然用上了些灵力，一旁的树枝随声而振，白雪紧跟着簌簌落下，圆脸和细高个不情不愿，互相剜了对方一眼，毕竟闭了嘴。

　　片刻寂静后，董台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左右一指，沉声吩咐道：“萧望奸猾，哪有那么容易死——就算已经死了，咱们也得把‘公主殿下’的尸首拉回去交代，分成两路，有事灵犀珠联络，现在！全都给我去找！”

　　五十里外，山脚下，齐腰深的白雪堆里，一个清瘦的身影陷在里面，一动不动。
　　这正是董台口中“奸猾”“哪有那么容易死”的萧望。

　　而就在她身旁，另跪着个年轻男子，粗衣宽袍，木冠簪发，一张脸苍白得与雪不相上下，便衬得五官越发精彩动人，天地寂静里，此人气质不凡，配得上“见之忘俗”四个字。
　　然而下一刻，他别过头去，一只手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扒拉到萧望的颈间脉搏处——
　　那谪仙人一般的气质瞬间烟消云散。

　　江也一嗓子嚎出声，一屁股坐倒在雪地里，一只手胡乱挥着，将天上地下十万神灵拜了个遍。
　　可他腕间那只冰凉的手却如同一副铁镣，牢牢箍定，死活不放开。

　　而那只手的主人——萧望，艰难地从雪堆里抬起头，唇边还挂着血珠，滴滴答答，全落在白衣白雪间，她好容易才喘上一口气，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江也：“……”

　　他木了片刻，僵着脖子转过头，讪讪笑道：“恩人……我以为您、呃、那个、升仙了。”
　　江也话音落下，眼见萧望的脸色越发难看，又急忙道：“您吐血了！是受伤了吗，方才那妖兽太吓人了，多亏了您相救，不然我就……”
　　“不是，”萧望冷冷道，“还有，不要再‘您’不‘您’的了，说人话。”

　　萧望虽然是个名义上的“公主”，却一见这种讨好谄媚的模样就来气，只是她说完话，一转头，就瞥见那偶人尴尬立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的样子，于是虽然心烦，还是憋出个难看笑容，松开江也的手腕，拍了拍他的肩，勉强道：“不关你的事，那畜生初阶而已，还伤不到我。”
　　江也：“……”

　　他的视线落在萧望雪中红梅似的前襟上，扯了扯嘴角。

　　萧望却没有留意江也的动作，她反复回想，总觉得自己如此狼狈，多半是中了魇咒的缘故。

　　高霆那小心眼人品奇差，长得像根麻竿，浑身上下都是“不可说”，法术却偏偏不弱。
　　萧望对修仙长生没什么兴趣，只想着熬完这三年就痛快回去继续做她的吉祥物公主，平日里都躲着高霆走，全当此人没事就爱乱放屁，谁知方才一时破了功，同他呛了几句，竟把那小气鬼气得跳了脚。
　　等到回过神来，便已经着了高霆的道。

　　她脑中乱七八糟的画面和声音响成一团，数不尽的流民、叫骂声和腐烂味铺天盖地，她不知道自己正在雪山中四处乱闯，直至到了山脚下，撞上了被妖兽追得慌不择路的偶人江也。
　　而江也逃了大半天，眼看着就要力竭，绝处逢生，竟碰上个大活人，二话不说便扑了上来。
　　这一番误打误撞，却让萧望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只是她神智初初清明，本来就不高的灵力更使不出几分，又不能将这个哆哆嗦嗦的废物偶人扔下，只能心一横，提起江也就走，绕了半个时辰，好容易暂时躲开妖兽，却也身受重伤，陷入昏迷。

　　直到如今——那偶人一指头按上萧望脉搏，又阴差阳错，将她给按醒了。

　　当今天下，灵气被三大仙门控制，仙门中人炼丹制药，常常要用偶人试毒，等到不经用时便随意废弃，因此常常有偶人出逃的事发生，萧望虽然在门中时日不长，却也知道这些，只是——
　　她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江也。
　　偶人都要做得这般好看吗？

　　而江也被萧望冰一般的视线一扫，浑身都觉得不对劲起来，他正要上前把还歪在地上的萧望扶起来，却见茫茫白色中突然飘来一片闪烁光点，那光雾上下翩飞，眨眼就到了两人面前。

　　地上的萧望一下冷了神色，她一咬牙，直起身，顾不上肺腑间疼痛难忍，双手飞快结印后推出。

　　眨眼间，那光雾一吹即散，星星点点飘落。

　　一旁的江也还在愣神，喃喃道：“这不像是妖兽啊，是不是还有人在这里，能救我们吗？”
　　萧望却猛然扯过他的袖子，断喝一声：“走！”

　　然而还是迟了半步。

　　高霆追着寻咒御剑而来，远远就看见萧望白衣黑剑，此刻刚刚降下来，一声讽笑已经到了唇边，目光一转，却看见了一旁的江也。
　　他笑容凝在嘴角，吊起眼睛，话也不说，脚下利剑眨眼间飞了过去，直指江也。

　　萧望早就提防着这神经病作妖，几乎是同一刻，她硬生生召出剑来，墨色剑光在瞳孔间一闪，便与高霆那柄剑隔空一撞，发出刺耳声响。
　　“嗡——”

　　萧望倒退三步，下意识伸手去支撑，紧紧把住了江也的手臂，好歹没有再摔回雪地。
　　只是她面色如雪，忍了又忍，片刻后偏过头，还是“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再看对面的高霆，虽然不怎么见伤，脸色却与她难看得不遑多让。

　　萧望：“你又发什么疯！我现在没功夫和你算账，赶紧走，有食霜兽在这儿！”

　　方才江也问她伤势时，因为担心吓到这偶人，萧望嘴硬了一番“初阶妖兽”的话，然而性命攸关，她不能再糊弄。
　　就算食霜兽品阶不高，也绝不是几个灵窍才开没几天的新人能对付的。
　　何况妖兽最为敏锐，如今这一番动静，就算是聋子也该被震三震，何况是耳听千里的食霜兽。

　　谁知高霆平日里犯病也就算了，此刻更如中了邪一般，手中剑虽然暂时停下了，话里却丝毫没有作罢的意思，冷笑道：“门中规矩，凡是撞见出逃偶人，就地格杀，你不知道吗？”
　　萧望：“……”
　　她看了看身后摇摇欲坠的江也，觉得不说话果然还是比听不懂人话要强多了。

　　萧望：“随你，就地格杀——食霜兽马上来把你就地格杀！”
　　她不再理会江也，声音放低，微微偏头过去，快速问道：“你会御剑吗？”

　　偶人也有高中低阶之分，中阶往上便都会御剑，只是看面前这个除了好看似乎没什么别的本事的木头——
　　萧望其实没抱什么希望。

　　谁知江也整个人莫名红了脸，虽然仍在抖，却轻而清晰地道：“会。”
　　萧望：“？”
　　她投过目光，眼神瞬间变得更亮，微不可见地点点，逼音成线：“那你用我的剑，你御剑，我结印，三个数就走，让这倔驴自己受着吧——三、二、一！”

　　话音落地的瞬间，萧望脚尖猛然触地，头也不回，干脆利落飞身倒退，竟刚刚好落在江也所控制的剑尖上，她心中赞了句“好”，表情却看不出变化，凝神聚气，双手如飞，再次结出一个复杂的印来。

　　对面的高霆显然也看出来了萧望所施之咒，显然有些不敢置信，只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萧望轻咬舌尖，猛然逼出一口血来，那印受了血祭，眨眼间成印，居高临下，猛然朝高霆压去。

　　而萧望看也不看，立即转过身来，两侧雪色如流，脚下的黑剑片刻间已飞出数里，她不顾腑脏剧痛，兴奋地一拍江也的肩：“可以嘛！速度不慢，也很稳当。”

　　只是，方才情况焦急，不容细想，眼下再度回忆，她的神情又疑惑起来。

　　萧望犹疑道：“你会御剑，就算躲妖兽时没有剑，这儿也不少枯枝，勉强是能用了，你怎么不用？”
　　前面的江也转过头，脸色不太好，表情又有些不好意思。

　　片刻后，他讷讷道：“我正要说的——”
　　萧望：“？”
　　江也：“一开始、就是你碰见我之前，什么枯枝……其实都是用了的。”
　　萧望点点头。
　　江也继续道：“但是我灵力太低，难以长久，所以就——”

　　他看着萧望越挣越大的眼睛，脸似乎更红了：“如今也是，其实能撑到眼下，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萧望：“……”

　　下一刻，黑剑如碑坠地，砰然巨响。
　　而萧望被一副冰凉僵硬的躯壳死死环住，大脑瞬间空白里，摔入了经年不化的积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