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神仙亦有死》meditari

2、食霜

　　萧望睁开眼的时候，不到一掌之距，正对上江也那张脸。
　　长眉凌厉，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双唇微微抿起，看上去若有所思。
　　好看是好看极了，就是每每总是出现在她重伤昏迷醒来时，有些晦气。

　　而江也看到萧望醒来，方才那种沉思神情霎时无影无踪，而是慢慢眨了眨眼睛，轻轻弯了弯唇。
　　萧望：“……”
　　一想到刚才莫名其妙又栽了跟头就来气！

　　只是，还没等她张口，面前的江也被生生移开，露出了他身后的玉连城。
　　于是，几乎同刚才的江也一模一样，萧望脸上生动的表情瞬间褪去，她垂下眼睛，强撑着自己的剑柄站起身，暗暗咽下喉头蠢蠢欲动的鲜血，硬装出个云淡风轻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叫到：“师尊。”

　　无回山玉连城，从来是深居简出，山中门人，资历浅的恐怕都没见过她几次，实在不太有存在感，然而单论灵力，她却实打实位居前三甲，是无回山位列四大仙门的倚仗之一。
　　而萧望至今也没想明白，就自己这平平无奇的资质，当初怎么就惊动了这位避世多年的“玉姑”下山收徒，甚至于如今出了山门，亲自领着弟子们历练。

　　而此刻，面前的玉连城神色平静，她“嗯”了一句，点了点头，算是应了萧望，而后目光从萧望脸上移开，慢慢挪到了一旁的江也身上，这才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

　　玉连城带着门中弟子二十余人下山历练，是分了四人一队的，萧望虽然是玉连城亲传，但按规矩也是归小队长董台管，玉连城并不将她时时带在身边。

　　昨日一早，一位弟子突然昏迷，既不像疾病，也不像咒术，情况危急，玉连城只得先将此人送回山，并嘱咐其余弟子客栈休整，谁料等她一日一夜后回到客栈，却得知一个时辰前董台小队的四人莫名其妙没了踪影。

　　玉连城循着寻踪咒追到这西岭下，眼看那微不可见的气息痕迹渐渐消失，却又突然察觉到另一种咒术的力量，那是她门下独传的隐痕咒，可以暂时隐藏被施咒人的气息，同时释放信号给同门。

　　萧望入山门小半年，从来拖拖拉拉漫不经心，唯独对这门咒法上了点心，可这深山之中，又有什么能令她使出这需要心血血祭、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的保命之术？

　　玉连城当即不再犹豫，然而她一路疾飞寻过去，却只见到一个奄奄一息的高霆，而高霆支支吾吾，虽然勉强说出了董台和赵栖水的位置，却始终说不出萧望在哪儿。

　　玉连城将他们暂时安置在一处山坳，便回转过头再次去寻找萧望，本以为是大海捞针，谁知刚刚翻过两处山，便听见了萧望那柄黑色命剑的嗡鸣。

　　这剑大有来头，与主人血契相连后，旁人便轻易催动不得，玉连城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料想萧望应当没有性命之忧，还能催剑求救，然而等她赶到，才发现自己的徒弟仍在昏迷之中，而身边守着的竟然是个花架子偶人。

　　刚刚醒来的萧望却不知道自己师尊的这一番经历，她一见玉连城的目光落在江也身上，当即想起了高霆数刻前言之凿凿的“出逃偶人，就地格杀”的话，萧望连术法都学得一塌糊涂，更谈不上熟悉门规了，然而，就算高霆只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吓唬人——
　　萧望身形摇晃不已，手凌空一抓，扶到江也的手臂才算勉强稳住，不至摔倒。

　　然而，纵然艰难，她还是咬着牙，横在了江也和玉连城之间。
　　萧望：“师尊，此人不能杀——”

　　匆忙之间，她甚至还没想出能用什么理由糊弄这位摸不清想法的师尊。
　　而玉连城抬起眼来，表情不变，目光在油盐不进的萧望和战战兢兢的江也之间来回几次，淡淡道：“谁说我要杀他了？”

　　萧望心中虽疑惑，仍忙不迭地接话，生怕玉连城反悔似的：“多谢师——”
　　玉连城：“有的是别人杀他。”
　　萧望：“……”

　　下一刻，没等萧望回过神，周遭世界忽然震动起来，从远到近的白雪铺天盖地成一道一道巨浪，猛然压向两人一偶，玉连城一手提起一个，凌空跃起，背上命剑出鞘，嗡鸣着穿过雪流，几人瞬息间就到了半空。

　　萧望正对着滚滚雪河吃惊不已，却见那雪河中更是突然窜出一头六足三头的怪物，排山倒海的雪浪对着它如同碰上天敌，竟为之分出一条道路来。
　　萧望：“是食霜兽！”

　　玉连城还能分出神看了眼自己不学无术的徒弟，似乎很惊讶萧望能认出眼前这头妖兽一般，不过，她也只分给了萧望这一眼的功夫。

　　“站稳了！”玉连城冷喝一声，凝神屏息，手中光芒一闪，一匹素练就横在了胸前，再一结印，这白练就如同淬了烈火，火龙一般甩了出去。

　　食霜兽只是初阶妖兽，玉连城对付起来本该是轻轻松松，可此兽灵智不高且绝迹千年，怎会凭空出现在安宁的西岭？她心中疑惑，便有心将之活捉回去细细调查。

　　而玉连城在前面双手如飞地结印，后面摇摇晃晃保持平衡的萧望和江也也没闲着。

　　萧望原本聚精会神观察着战局，虽然暂时用不上她这样三脚猫的功夫来帮忙，多双眼睛总没坏处，谁料身后的江也缩得像只鹌鹑不说，两手还牢牢把着萧望的袖子，将她拽得歪歪倒倒，不一会儿，更是顺杆爬似的，凑到了萧望耳旁。
　　萧望：“？”

　　她从小就不习惯旁人离得太近，此刻是用尽全身耐性才没一袖子将江也甩下去，正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警告的话，却听那鹌鹑先张了口，语气急，声音仍然不大：“食霜兽和一般的冰兽不同，用火反而不妙！”
　　萧望眼神一凝，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而江也看她神色，以为萧望不信自己所说，越发着急，快速补充道：“食霜兽性情刚烈，一旦遇火便更加暴戾，一炷香的功夫里能算大半个高阶妖兽，且愈激愈烈，仙尊如此，实则是火上浇油！”

　　紧跟着，像是要主动应证江也的话一般，被捆缚于玉连城火绸中的食霜兽六只眼睛同时发红，本就诡异的六足不断延伸，如同六根触手，火绸不由随之越拉越长，甚至发出金属一般咯吱咯吱的声响。

　　玉连城眉头皱了起来，掌中印结变幻，火绸受了主人驱使，只能硬顶着食霜兽的利爪继续缩紧，僵持不下中，玉连城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听上去冷静非常，与片刻前毫无区别：“你既然知道此兽不宜火攻，那当如何？”
　　被扑面而来的凌厉罡风吹得东倒西歪、只能勉强靠着萧望才不至于掉下去的江也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忙道：“以雪消雪！”

　　他话音一落，玉连城的命剑便拔地而起，登时又升高了数十丈，只见她一指轻引，火焰便从下方素练上抽离而去，化作一道红色光芒隐入玉连城眉心。

　　这一连串动作都在瞬息间完成，江也心中一凛，他看上去仍是一副心虚胆怯的模样，脑海中却不由想着，她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食霜兽吗？

　　而江也前面的萧望也在这时动了，她一直牢牢盯着战局变化，此时玉连城真火一撤，又投来一个眼神，萧望立即结印，她连番受创，能神志清醒地站起已经是殊为不易，玉连城却像完全没注意到似的，将这重任轻轻松松撂在了萧望身上，而萧望竟也二话不说，明明方才还一副随时会一头栽倒的样子，此时却像被强行续了口气一般，眼神中看不见半分动摇。

　　从头到尾一直目睹二人反应的江也若有所思，却并不出声。

　　只见萧望结了个歪歪扭扭的印后，右手干脆利索地捏风成刀，她毫不迟疑，洁白无暇的左手腕上当即多了一道边缘干净的伤口，紧接着，腕中鲜血便丝丝缕缕嵌进了咒印中。
　　那咒印受了血祭，顷刻之间便成数丈之大，玉连城看见，行云流水般将自己的灵力引入其中，于是，一息之后，那咒印突然横空推开，排山倒海似的力量猛然爆发，四面的雪山被这轰然巨响引动，几乎瞬间垮了下来，振起浓浓雪雾。

　　雪崩了。

　　两人一偶漂浮于半空，简直如同雪粒般渺小，却又偏偏在铺天盖地的尘雾中岿然不动，再看下头的食霜兽，先是哀嚎不已，半柱香后，玉连城的素练将它捆成了一枚卖相极好的粽子，轻轻巧巧，便从雪海中捞了起来，收入镇妖塔中。

　　方才还好像要吞天噬地的雪崩也渐渐平静，静谧而望不见边际的白色里，足足一天一夜的惊心动魄仿佛一场幻梦。

　　江也的手仍然紧紧攥在萧望的肩膀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惊呆了，而他的心却越跳越快，事到如今，他不禁开始怀疑，这场不得不接下的卧底任务究竟是在救命还是送命。

　　而在他前方，玉连城观察了一会儿下方的情况，放下心来，这才回头去看自己已经去了大半条命的便宜徒弟。
　　萧望刚刚死里逃生，又损耗过度，还没完全恢复成她平日里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她的眉平而长，一双眼睛深湖一般，不说话的时候，清淡眉眼里自然而然显出一种拒人千里的意思，和平时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

　　显然，玉连城还是看萧望现在的样子更顺眼些。
　　她不容置疑地执起萧望刚刚止血的左手，将化作一只玉戒的素练法器套上萧望的食指，对着这位懵懵懂懂浑身剧痛还来不及大喘气的便宜公主说：“还不算一窍不通，倒让我能和长公主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