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爱》慕扎西

1、初见

　　九月的清海大学，雨下得比录取通知书来得更迟一些。

　　金泰攥着那张薄薄的缴费单，在行政楼走廊里站成一株湿透的松。

　　“同学，贷款窗口在二楼。”

　　保安大叔指了指楼上，眼神扫过他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金泰点头，背包里装着全村凑的三千块现金，沉得像块石头。

　　他今年十八岁，债务却已经有四万七千六。父亲在工地摔断腿，老板跑了。母亲连夜纳的鞋底，缝进了七十二个针脚。

　　金泰把贷款材料递进去，听见键盘声噼啪作响。

　　“建档立卡户，学费8000，住宿费1200。”窗口里的女老师推推眼镜，“只能贷八千，差额自己想办法。”

　　金泰喉咙发紧，说好。

　　转身时，他看见窗外的雨幕里，有人正踩着滑板飞跃台阶。那是个很高的男生，黑色连帽衫，银色耳机。滑板溅起的水花，全泼在了保卫科长的雨伞上。

　　“郑西！又是你！”科长气得跳脚，“明天的检查，三千字！”

　　男生回头，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知道了，王叔。”他摘下耳机，露出一双很亮的眼睛。金泰莫名觉得，那双眼看见了雨里的自己。

　　当天晚上，金泰分到了四人间314。靠门的上铺，墙皮剥落一大片。他把母亲做的蓝格子床单铺上去，摸到了口袋里的欠条。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今借到村支书李大贵人民币叁万元整”。金泰把欠条夹进日记本，深呼吸。

　　宿舍里其他两个室友已经到了。一个叫王浩，本地人，正拆开一箱良品铺子。另一个叫李原，戴着眼镜，在调试机械键盘。

　　“还差一个。”王浩往嘴里塞了根牛肉条，“听说是个电竞大神，开学前就签约俱乐部了。”

　　李原推推眼镜：“郑西是吧？贴吧里说他为了打比赛，高考少做了一张数学卷。”

　　金泰没说话，他掏出手机看书画社的招新信息。时薪十五块，画海报，包晚饭。他记下了联系方式。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十点半，门禁时间到了。314的门被一脚踹开，郑西浑身湿透地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份黄焖鸡米饭。“兄弟们，吃不吃？”他把盒饭放桌上，自己去阳台扒了件毛巾。

　　金泰这才看清他的正脸。轮廓分明，下颌线锋利得像刀。但那双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

　　“你们好，郑西。”他擦着头发，水珠滴在金泰的笔记本上。

　　金泰慌忙合上本子：“金泰。”

　　“王浩。”“李原。”

　　郑西瞥见金泰本子上的速写：“你画画？”

　　金泰点头，把本子塞进抽屉。

　　“画得不错。”郑西没追问，爬上了金泰对面的上铺。他的床单是深灰色的，枕头边放着个游戏手柄。金泰注意到，他手腕上有个很小的月亮纹身。

　　雨声渐渐小了，宿舍熄灯。金泰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听着郑西翻身的声音。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照在他脸上。

　　金泰点开了书画社招新群，群主说明天面试。他回复“收到”，然后把手机压在枕头下。

　　凌晨两点，他被雷声惊醒。对面的上铺亮着灯，郑西戴着耳机，手指飞快滑动。金泰眯着眼，看见他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击杀提示——“五杀”，“超神”，“胜利”。郑西低声骂了句脏话。

　　金泰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作响。

　　“睡不着？”郑西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电流的沙哑。

　　金泰僵住：“嗯，雷声大。”

　　郑西摘了只耳机：“我直播呢，小声点。”
　　金泰这才注意到，他床头的支架上夹着手机。原来刚才不是在打游戏，是在直播。

　　“多少人看？”金泰没忍住。

　　“三万八。”郑西把耳机递过来，“来一局？”

　　金泰摇头：“我不会。”

　　“我教你。”郑西翻身下床，光脚踩在地上。他走到金泰床边，把手机屏幕凑过去。金泰闻到了雨水的味道，还有洗发水的薄荷味。

　　“这个键是普攻，这个是大招。”郑西的手指在屏幕上点，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金泰的心脏跳得有点快。他不知道是因为借款，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谢谢。”他把手机还回去。

　　郑西没接，只是笑：“明晚还在这，晚了就没伞了。”

　　金泰没懂这话什么意思。郑西爬回上铺，戴上耳机继续直播。金泰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郑西敲击屏幕的声音。那声音很细碎，像雨点打在伞面上。

　　第二天，金泰去书画社面试。社长是个长发女生，让他画一幅招新海报。金泰用了三个小时，画了一个少年撑着伞走在雨巷里。社长说不错，让他下周来上班。时薪按时算，画具自备。

　　金泰说好，转身去了学校超市。最便宜的水彩笔，三十八块。他犹豫了很久，没买。

　　回到宿舍，郑西不在。王浩说他又去校队训练了，今晚有比赛。金泰坐在桌前，翻开日记本。他画了张速写：黑色连帽衫，银色耳机。画到眼睛时，他停住了笔。

　　晚上十点，雨又下起来。金泰从图书馆回来，没拿伞。他站在教学楼下，看着雨幕发呆。

　　一把伞突然撑在他头顶。伞面是深蓝色的，印着一只白色的滑板图案。

　　“说了晚就没伞。”郑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金泰转头，看见他湿漉漉的头发：“你的伞？”

　　“嗯。”郑西把伞柄塞进他手里，“拿着，我还有。”他说完，把连帽衫的帽子扣上，冲进雨里。

　　金泰握着伞柄，掌心温热。他看见郑西在雨里回头，冲他喊了句什么。雨声太大，他没听清。但那个口型，像是在说：“别迟到。”

　　金泰撑着伞走回宿舍。伞很大，足够遮住两个人。他把伞收起来的时候，闻到了郑西的味道——薄荷味，混着雨水。

　　晚上熄灯后，金泰在上铺写日记。“2021年9月15日，雨天。有人给了我一把伞。”

　　对面床铺传来郑西的声音：“金泰。”

　　“嗯？”

　　“你那海报画得不错。”

　　金泰笔锋一顿：“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郑西翻了个身，“挂在二食堂门口，有你的签名。”

　　金泰没说话。

　　“画得像我。”郑西又说。

　　金泰心跳漏了一拍：“不是。”

　　郑西笑了，声音在黑暗里很清晰：“那最好。要是像我，我可要收肖像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