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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婚礼前夕 完 ...


  •   “当真。”江沨睁开眼,看着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但大人,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婚礼不能张扬。”江沨一字一句,“不要八抬大轿,不要宾客满堂。就我们,还有几个信得过的人,悄悄地办。”

      凌青阳愣了愣,随即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心疼,还有一种近乎温柔的东西。

      “好。”他点头,“都依你。”

      三天后,凌青阳开始准备聘礼。

      不是金银珠宝,不是绫罗绸缎。他骑马去了三十里外的屯子,找猎户买了一只活雁——关外寒冬,活雁难寻,那猎户攒了半个月才猎到这一只。雁被红绸系着脚,装在笼子里,扑棱着翅膀。

      他还“偷”回了江沨的书。

      那些在流放路上被抄没、后来堆在军营库房落灰的书,凌青阳一本一本找出来,拍去尘土,重新用油纸包好,装了整整一箱。有《楚辞》,有《史记》,有杜诗,有苏词,都是江沨曾经提过的、心爱的书。

      最后是一匹锦缎。深青色的云锦,在烛火下泛着暗哑的光泽,是凌青阳母亲留下的遗物——那个苏州绣娘,这辈子唯一一匹没绣完的料子。

      他把这些东西摆在江沨面前时,江沨的眼眶红了。

      “大人,”他低声说,“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凌青阳看着他,“雁是礼,书是你的命,这锦缎……”他顿了顿,“是我母亲的心意。她说,这料子要留给最重要的人。”

      江沨的手指抚过那匹云锦,触感温润细腻,像抚摸一段遥远的、温柔的旧梦。他抬起头,看着凌青阳,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凌青阳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动作笨拙却温柔。

      “别哭,”他说,“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婚礼定在腊月二十八,子时。

      之所以选这个时辰,是因为子时新旧交替,守夜的兵士最困,巡逻的间隙最长。地点在军营后山一处废弃的猎户木屋,凌青阳带着亲兵收拾了两天,勉强能遮风挡雪。

      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除了凌青阳和江沨,只有阿逐、柳娘,还有……沈墨轩。

      沈墨轩是腊月二十六到宁古塔的。

      新任监军,翰林院编修,沈家嫡子。他来的那天,江沨正在营房里帮凌青阳整理军册。听见通报,凌青阳的眉头皱了起来,江沨的心也沉了沉。

      沈墨轩,字砚卿。江沨的旧友,曾经的知己,也是……薛家那桩婚约的另一方。

      他来做什么?

      很快,答案揭晓了。沈墨轩以“巡查流犯营”为名,点名要见江沨。两人在监军临时衙署里对坐,炭火盆烧得旺,茶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里的尴尬和冰冷。

      沈墨轩瘦了很多。原本就清隽的脸,如今更是瘦得脱了形,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不时低咳几声,指缝间隐约可见暗红色的血丝。

      “怀瑾,”他开口,声音沙哑,“你受苦了。”

      江沨垂眼:“沈大人言重了。”

      “别叫我大人。”沈墨轩苦笑,“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砚卿吧。”

      江沨没接话。

      沈墨轩沉默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长条锦盒,推到江沨面前:“这个,给你。”

      江沨打开。里面是一支白玉簪,雕着简单的兰草纹,玉质温润,做工精细,一看就是大家手笔。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沈墨轩低声说,“她临终前交代,要给我未来的……妻子。”

      江沨的手抖了一下。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沈墨轩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压抑的痛苦,“但怀瑾,这支簪子,我从来只想给你一个人。”

      江沨合上锦盒,推了回去:“沈大人,此物贵重,我不能收。”

      “收下吧。”沈墨轩看着他,眼圈红了,“就当……就当是贺礼。你和凌佐领的事,我听说了。”

      江沨猛地抬头。

      “别紧张,我不会说出去。”沈墨轩扯出一个极勉强的笑,“凌佐领是好人,他肯为你冒这么大的险,我……我很羡慕。”

      他的声音哽住了,别开脸,剧烈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厉害,手帕上很快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江沨的心揪紧了。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怀瑾,”沈墨轩止住咳,声音虚弱却清晰,“我只求你一件事——好好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江沨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才子,如今病骨支离,满眼绝望。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在江南文会上初识,沈墨轩白衣执扇,谈笑风生,说“怀瑾兄,他日若能为国为民,方不负此生”。

      而今,国在哪里?民在哪里?他们自己,又在哪里?

      “砚卿,”江沨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你也好好活着。”

      沈墨轩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离开监军衙署时,天已经黑了。江沨走在回营房的路上,怀里揣着那支白玉簪——沈墨轩最终还是塞给了他。簪子冰凉,硌在心口,像一块化不开的冰。

      他在营房门口遇到了柳娘。

      柳娘是军户遗孀,丈夫十年前战死了,她一个人在宁古塔守了十年寡。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但眼睛还亮着,有种市井妇人特有的精明和利落。

      她正在给几个兵士补棉袄,针线上下翻飞,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看见江沨,她招手叫他过去。

      “江公子,”她压低声音,“听说你要成亲了?”

      江沨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四周。

      “别怕,这儿没外人。”柳娘把针别在衣襟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江沨,“拿着。”

      江沨打开,里面是一双兔毛缝的手套,还有一小盒冻疮膏。

      “天冷,你那手不能再冻了。”柳娘说着,又掏出针线筐,里面是两件正在缝的大红棉袄,“喜服我在赶,就是料子一般,你别嫌弃。”

      江沨的眼眶又热了。他握紧那双手套,低声道:“柳娘,谢谢您。”

      “谢什么。”柳娘摆摆手,眼圈却红了,“我就是……就是心疼你们。这世道,两个人在一块儿不容易,好好过。”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要是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我虽然是个寡妇,但在这军营里混了十年,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江沨重重点头。

      腊月二十七,婚礼前夜。

      阿逐跑遍了宁古塔城里所有还开着的铺子,买到了红烛、红纸,还有一小包硬邦邦的喜糖。他抱着这些东西冲进猎户木屋时,脸冻得通红,眼睛却笑得弯弯的。

      “江公子!”他雀跃地喊,“你看,我买到了!”

      江沨接过那包喜糖,糖块粗糙,有些已经化了又重新冻上,粘在一起。但在宁古塔的寒冬里,这已经是难得的甜。

      “谢谢阿逐。”他轻声说。

      “谢什么!”阿逐挠挠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江公子,我……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你说。”

      “男子成婚,该怎么拜堂啊?”少年眼睛亮晶晶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男人和男人成亲呢。”

      江沨愣住了。他也没见过。不光没见过,连想都没想过。

      “大概……”他迟疑地说,“和男女成亲一样吧。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那高堂呢?”阿追问,“凌大人的爹娘不在这儿,江老爷又病着……”

      江沨沉默了。是啊,高堂呢?父亲躺在流犯营里神志不清,母亲早已去世。凌青阳的父亲远在京中,继母更不可能来。

      这婚礼,注定无人祝福。

      “没有高堂,”门口传来凌青阳的声音,“就拜空座。”

      两人回头。凌青阳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肩上落着雪,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走进来,把食盒放在桌上,看向阿逐。

      “阿逐,”他说,“明日,你坐高堂那桌。”

      阿逐愣住了,随即眼睛猛地睁大,声音都结巴了:“大、大人,这怎么行!我、我就是个小兵……”

      “我说行就行。”凌青阳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是我从雪地里捡回来的,这些年跟着我,就是我的兄弟。明日我成亲,兄弟坐高堂,天经地义。”

      阿逐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他用力抹了把脸,挺直腰杆,大声说:“嗻!大人放心,我、我一定坐得端端正正的!”

      凌青阳笑了,拍了拍他的肩:“去吧,早点休息。明日还有得忙。”

      阿逐用力点头,转身跑了出去,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木屋里只剩下凌青阳和江沨。

      凌青阳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简单的菜——红烧肉,炒白菜,还有两碗米饭。他摆好碗筷,拉着江沨坐下。

      “吃吧,”他说,“明天怕是一整天都顾不上吃饭。”

      江沨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他看着烛火下凌青阳的脸,突然问:“青阳,你后悔吗?”

      凌青阳夹菜的手顿了顿:“后悔什么?”

      “后悔认识我,后悔走到这一步。”江沨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还是镶黄旗佐领,前途无量。不会受伤,不会违抗军规,更不会……”

      更不会冒死娶一个流犯。

      凌青阳放下筷子,看向江沨。烛火在他眼中跳跃,那里面有一种江沨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坚定。

      “江沨,”他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早点遇见你。”

      江沨的心脏狠狠一缩。

      “如果早点遇见,我会在你被流放前就带你走,会护住江家,会让你不用吃这些苦。”凌青阳一字一句,“但现在也不晚。至少我还活着,还能娶你,还能和你拜堂成亲。”

      他伸出手,握住江沨冰凉的手指,掌心滚烫:“所以,别问后不后悔。我凌青阳这辈子做过的所有决定里,唯有这一件,死也不悔。”

      江沨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里面翻涌的深情和孤勇,突然觉得,所有的恐惧、不安、愧疚,都在这一刻化成了灰烬。

      他反手握紧凌青阳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却无比坚定。

      “我也不悔。”

      夜深了。

      雪停了,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冷的光辉洒在雪地上,照得木屋周围一片银白。江沨和凌青阳并肩站在门口,看着这片寂静的天地。

      明天,他们就要在这里拜堂了。

      没有宾客满堂,没有锣鼓喧天,只有几个真心祝福的人,一场雪地里的婚礼。

      但江沨觉得,这样就够了。

      “青阳,”他轻声说,“明天见。”

      凌青阳侧过头,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像要化开这满山冰雪。

      “嗯,”他点头,“明天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婚礼前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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