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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烬生·玲珑阁 ...

  •   七年后,汴京

      玲珑阁的灯火,总比别处亮得早些。

      未至酉时,三层朱漆楼阁已是流光溢彩。琉璃盏映着南海鲛珠的光,西域香料混着女儿家胭脂的甜腻,丝丝缕缕渗入汴河初起的夜雾里。门前车马渐稠,锦袍玉带的男人们踩着猩红地毯拾级而上,谈笑声压过了檐角铜铃的轻响。

      这是大宋都城最销魂的窟,也是最昂贵的局。

      三楼最里的“听雪轩”却格外静。窗外是汴河千帆过尽的繁华,窗内只点了一盏素纱灯。
      光影昏黄,落在抚琴人的指尖,那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在七根冰弦上游走时,竟似比上等的羊脂玉还要剔透几分。

      琴是古琴,名“焦尾”,据说琴身有雷火灼过的纹路。

      曲是古曲,《太平调》。本是为歌颂河清海晏、盛世永昌而作。

      可此刻从这指尖流出的太平调,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明明该是春风化雨般的和煦,偏似深秋寒潭里浸过的月光,清清泠泠地洒下来,每个音符都带着细微的、几不可察的棱角。

      楼下大堂渐渐安静了。

      原本举杯调笑的人们停了动作,目光不由自主地循着琴音望向三楼那扇虚掩的雕花门。丝竹管弦的喧闹被这琴声一衬,竟显得俗不可耐。有人举到唇边的酒盏忘了饮,有人正往怀里佳人唇边递的葡萄悬在半空。

      琴音渐高。

      像是从深潭浮出水面,望见了远山轮廓。可那山是墨黑的,天是铁青的,云层压得极低,隐隐有闷雷滚动。指尖的力道重了,弦开始震颤,嗡嗡的余音里,竟藏着一丝金戈铁马般的杀伐气。

      “这琴……”席间一位白发老儒生怔怔开口,“此等指法,此等意境,老夫只在二十年前,听已故的沈国公……”

      话没说完,被旁边人急急扯了袖子。

      沈国公。这三个字在七年前的汴京,是无人敢轻易提起的禁忌。

      老儒生自知失言,讪讪闭了口,只将一盏冷酒灌下喉去,浑浊的眼却仍死死盯着三楼方向。

      琴音就在此时攀至巅峰。

      不是暴风骤雨,而是冰层崩裂前那一声极轻、极脆的“咔擦”。所有压抑的、冰冷的、深藏的东西,在这一瞬破土而出——却也只是昙花一现。指尖陡然一收,余音戛然而止。

      不是结束,是悬停。

      满堂死寂。连端茶送水的丫鬟都屏住了呼吸。

      足足三息之后,最后一丝颤音才彻底消散在空气里。随即,三楼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先出来的是一双履。素白锦缎,鞋尖绣着极淡的银线缠枝莲,踏在深色木地板上,无声无息。然后是一角裙裾,月白色的罗,层层叠叠如堆雪,行走间漾开泠泠的微光。

      人终于完全出现在栏杆前。

      满堂灯火仿佛在这一刻暗了暗。

      那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一身月白,只在腰间束了条鸦青色的丝绦。脸上覆着同色的轻纱,只露出一双眼。那眼睛……该怎么形容?不是桃花眼的媚,不是凤眼的凌厉,而是像两泓深冬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沉着化不开的墨色。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风情的弧度,偏被那通身的清冷压住了,只剩下一股子疏离的、拒人千里的淡漠。

      她怀中抱着那张焦尾琴,琴身漆黑,越发衬得那双手白得惊人。

      “诸位客官。”开口的是玲珑阁的老鸨柳三娘,三十许岁的年纪,风韵犹存,此刻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这位便是咱们玲珑阁新来的琴师,苏挽澜苏姑娘。今日初登台,献丑了。”

      没有自我介绍,没有娇声软语。那女子——苏挽澜,只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楼下众生相。那眼神不像在看活人,倒像在看一幅画,或是一局棋。

      “苏姑娘一曲,当真令人魂牵梦萦啊!”有急色的客人已经高喊起来,“可能请姑娘下来饮一杯?价钱好说!”

      柳三娘笑容不变:“李员外说笑了。挽澜是清倌人,只献艺,不陪席。今日一曲已毕,若各位爷还想听,明日请早。”

      底下响起失望的唏嘘,却无人敢闹。玲珑阁背后的东家神秘,连开封府尹都要给三分薄面,这不是寻常人可以撒野的地方。

      苏挽澜已转身,月白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

      听雪轩内,纱灯依旧。

      她将焦尾琴轻轻置于紫檀案上,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汴河的夜风灌进来,带着水汽和远处市井的喧嚣。河面上画舫如织,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水里,碎成一片流淌的金。

      七年了。

      汴京还是那个汴京,繁华更胜往昔。仿佛那场烧红了半个皇城的大火,从未发生过;仿佛那个曾在这座城里欢笑奔跑、受尽宠爱的清河郡主沈云舒,真的已经和她的家族一起,化为了史书里轻描淡写的一笔“意外”,或是茶余饭后一声模糊的叹息。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窗棂。袖口滑落一截,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淡粉色的旧疤,蜿蜒如蜈蚣,被极细腻的粉遮掩过,但在灯下细看,依旧狰狞。

      不是火灼的。是碎瓷划的。

      那是她爬出火场,躲在污秽水沟里,用破瓷片一点点削去脸上、身上可能被认出的特征时,留下的。疼吗?早忘了。比起亲眼看着父母兄长在烈焰中化为焦炭,比起乳母周嬷嬷用身子护住她、自己却背后中箭时的温热鲜血,皮肉的疼,算什么?

      “姑娘。”极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一个黑影如烟雾般凝聚,是个全身裹在黑衣里的女子,身形瘦削,面容平凡得让人过目即忘。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青影。”苏挽澜没回头,“如何?”

      “都安排好了。”青影的声音也平板无波,“‘说书人’那边,三日后开始在各大茶楼讲前朝旧案。秦府寿宴的帖子,柳三娘已拿到。还有……”她顿了顿,“质子府那边有动静。萧玄弈病了半月,今日却递了帖子,明晚要来听琴。”

      苏挽澜抚着窗棂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萧玄弈。

      辽国送来的质子,一个病骨支离、据说活不过二十五岁的废物。在汴京这潭深水里,他本该是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可偏偏是这粒尘埃,在过去三个月里,“巧合”地出现在她每一次试探性布局的边缘。第一次是她在黑市散布关于秦党贪墨的小道消息时,他的马车“恰好”路过,车帘微掀,她瞥见半张苍白的侧脸,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
      第二次是她派人伪装成江湖术士,接近秦贵妃身边一个失宠嬷嬷时,那嬷嬷隔日就“暴病身亡”,而据青影查探,嬷嬷死前最后见的外人,是质子府的一个采买小厮。

      太巧了。

      巧合多了,便是刻意。

      “他指名要听什么曲?”苏挽澜问。

      “《广陵散》。”

      苏挽澜缓缓收回手,袖口落下,遮住伤疤。

      《广陵散》,古之绝响,聂政刺韩王。曲中尽是孤愤决绝,杀伐之气。

      一个病弱质子,要听这首曲子?

      “知道了。”她声音依旧平静,“按原计划进行。秦府寿宴是第一局,不能有失。”

      “是。”青影欲言又止。

      “说。”

      “姑娘,”青影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罕见的忧虑,“那个耶律玄……深不可测。我们查了他三个月,除了‘病弱’、‘不受辽国重视’这些表面消息,什么都挖不出来。他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个叫阿史那燕的舞姬,武功极高。”

      苏挽澜转过身,纱灯的光在她眼中跳跃,明明灭灭。

      “深不可测才好。”她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冷得像冰,“这汴京城里,人人都戴着面具演戏。多个看客,或许……这戏才更热闹。”

      她走到琴案前,指尖轻轻拂过焦尾琴的琴弦。

      “下去吧。告诉三娘,明日耶律质子来,听雪轩闭门谢客,只接待他一人。”

      青影身形一晃,如烟消散。

      轩内重归寂静。苏挽澜独自站在灯下,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七年里日夜苦练,练出了这身冰肌玉骨,练出了这被誉为“一曲千金”的琴技。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音符底下,压着的是什么。

      不是太平,是烬。

      是从沈家废墟、从她过往人生灰烬里,爬出来的不肯散去的魂。

      窗外,汴京的夜正繁华鼎沸。丝竹笑语顺风飘来,夹杂着更夫悠长的梆子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闭上眼。

      恍惚间,又闻到了那股味道——皮肉焦糊的、梁木崩塌的、混合着鲜血与绝望的,大火的味道。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

      第一局,该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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