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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质子·病骨立 ...

  •   萧玄弈的马车在戌时三刻驶入玲珑阁后院。

      车是青幔小轿,朴素得与这销金窟格格不入。拉车的马也老了,步子踏在青石板上有些滞重。车辕上只坐着一个沉默的老仆,裹着厚厚棉衣,仿佛汴京三月的夜风还能刺骨。

      车停稳,老仆掀开轿帘。

      先探出来的是一只手。苍白,瘦削,指节分明得像玉雕,腕骨凸起处几乎要戳破皮肤。那只手扶着轿框,指腹因用力而泛起青白色,然后整个人才慢慢挪出来。

      月白色锦袍裹着清癯的身形,外头罩着件玄狐毛领的披风。即便裹得这样厚,仍能看出肩膀单薄,腰身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站稳后,低低咳了两声,声音闷在胸腔里,像破旧风箱。

      柳三娘早已候在门口,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怜悯——这怜悯很快被精明盖过。

      “玄弈质子安好。”她上前半步,没有靠太近,“听雪轩已备好,炭火暖着,茶是新贡的蒙顶甘露。”

      萧玄弈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虚弱:“有劳柳掌柜。”

      他说话时又咳起来,这次更凶些,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潮红。他从袖中取出素白帕子掩住口,待咳声渐息,帕子收回时,边缘已洇开一抹刺目的暗红。

      柳三娘只当没看见,侧身引路:“您请。”

      从后门到听雪轩,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廊下悬着各色纱灯,光影交错,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摇曳,像随时会散在风里。

      沿途遇见几个阁里的姑娘,都远远驻足,好奇地张望,又压低声音议论:

      “那就是辽国质子?真如传闻一般,病得快死了……”

      “生得倒是极俊,可惜了。”

      “嘘,小声些,听说脾气怪得很……”

      萧玄弈恍若未闻,只专注地看着脚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得极慢。老仆在他身侧半步处跟着,沉默得像影子。

      到听雪轩门前,柳三娘止步:“苏姑娘已在里头候着了。按您的吩咐,今夜闭轩,不会有人打扰。”

      “多谢。”萧玄弈又咳了两声,推门而入。

      听雪轩内,炭火正旺。

      紫铜炭盆里银丝炭烧得通红,暖意融化了春夜的寒。轩内只点了一盏灯,放在琴案旁,光晕昏黄,恰好笼住抚琴人的半身。

      苏挽澜依旧是一身月白,脸上覆着同色轻纱。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眼,指尖正搭在焦尾琴的弦上,试着一个泛音。

      萧玄弈在门内站定,老仆悄无声息地替他解下披风,退到外间带上门。

      “苏姑娘。”他开口,声音比方才在廊下更温和几分。

      琴音未停。苏挽澜抬眸,隔着珠帘望了他一眼。

      那是极快的一瞥,快得像错觉。但萧玄弈捕捉到了——那双寒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像医者看一具标本,棋手看一枚棋子。

      “质子请坐。”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泠,与琴音同质。

      萧玄弈在琴案对面的蒲团上缓缓坐下。这个动作对他而言似乎有些吃力,落座时呼吸微乱,又低咳了几声。

      苏挽澜的指尖在弦上轻轻一划。

      不是曲,只是一个长音。音色沉郁,在暖阁里荡开,竟压过了炭火噼啪的轻响。

      “听闻质子想听《广陵散》。”她淡淡道,“此曲杀伐气重,于病体不宜。”

      萧玄弈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微微一笑:“正因为病体孱弱,才更想听些有生气的东西。姑娘可听过辽地牧歌?苍凉辽阔,听久了,连咳血都觉得痛快些。”

      这话说得古怪。苏挽澜指尖顿了顿。

      “不曾听过。”她道,“既如此,便奏《广陵散》。”

      话音落,指尖动。

      第一个音符迸出时,耶律玄闭上了眼。

      不是闭目欣赏,而是某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苍白的面容在琴音里显得更加透明,长睫垂下,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

      苏挽澜奏得很慢。

      《广陵散》本是激昂悲壮之曲,讲述聂政刺韩王的决绝。可到了她指下,前段竟奏出了诡异的平静。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分明,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冷而脆。

      她在观察。

      透过琴音,透过指尖力道的细微变化,透过每一个延长音里的气息——她在观察这个病弱质子。

      萧玄弈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偶尔压抑的咳声泄露他身体的不堪。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着,指甲修剪整齐,但甲床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

      一个将死之人。

      这是所有人对他的判断。辽国弃子,送来宋廷为质,活不过二十五岁。太医诊过脉,说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心肺皆损,药石罔效。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三个月来四次“巧合”地出现在她布局的边缘。

      琴音渐入中段。

      杀伐气开始渗透。指尖力道加重,节奏加快,弦开始震颤。那不再是冰珠落玉盘,而是铁骑踏冰河,每一步都带着崩裂的脆响。

      萧玄弈就在此时睁开了眼。

      他没有看琴,没有看苏挽澜的手,而是直直看向她的眼睛。

      珠帘相隔,灯光昏暗,按理该看不真切。可他的目光太专注,太清明,像两道穿透迷雾的月光,不偏不倚落在她眼底。

      苏挽澜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一个极微小的失误,一个几乎无人能察觉的杂音。但她知道,他听出来了。

      因为他的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

      琴音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

      不是曲终,是中断。苏挽澜的手悬在弦上半寸,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压抑的怒意,还有一种被看穿本能的惊悸。

      轩内死寂。

      炭火爆出一个火星,噼啪一声,格外刺耳。

      良久,萧玄弈轻轻鼓掌。掌声很轻,一下,两下,三下。在寂静里却响得惊人。

      “姑娘琴技,果然冠绝汴京。”他开口,声音因方才屏息听琴而更显虚弱,“只是……”

      他顿了顿,又咳起来。这次咳得时间长些,帕子上的血色更深。

      苏挽澜收回手,平放膝上,指尖冰凉。

      “只是什么?”她问,声音依旧平静。

      萧玄弈拭净唇角,将染血帕子折叠收起,动作从容得像在整理寻常书笺。

      “只是姑娘心中所奏,并非《广陵散》。”他抬起眼,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映着灯火,竟有几分孩童般的天真,“姑娘奏的是自己的曲,首从火里炼出来,在血里浸过的曲。”

      话音落,苏挽澜的呼吸停了半拍。

      外间隐约传来丝竹笑语,更显得听雪轩内静得可怕。炭火的热气烘着,她却觉得背后渗出细密的冷汗。

      “质子说笑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而硬,“琴曲而已,何来这许多附会。”

      “是吗?”萧玄弈轻轻笑了,那笑容虚弱却通透,“那许是我病糊涂了,听错了。”

      他扶着琴案边缘,慢慢站起身。这个动作让他额角渗出细汗,呼吸也急促起来。

      “今夜叨扰姑娘了。”他微微欠身,礼仪周全得无可挑剔,“茶很好,琴更好。”

      “质子这便要走了?”苏挽澜没有起身,仰头看他。这个角度,她能更清楚地看见他苍白的面色,以及那双眼睛深处某种难以捉摸的东西。

      “病体不支,不宜久坐。”萧玄弈又咳了两声,“改日若有机会,再听姑娘奏一曲真正的《太平调》。”

      他说“真正的”三个字时,语气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苏挽澜耳中。

      老仆悄无声息地进来,替他披上披风。萧玄弈转身走向门口,步子依旧很慢,背影在灯光下单薄得像纸。

      就在他手触到门扉时,苏挽澜忽然开口:

      “质子。”

      他停步,没有回头。

      “听闻辽国使团下月抵京。”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是为质子而来?”

      萧玄弈的背影似乎僵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

      “或许吧。”他淡淡道,拉开门,“我这样的废子,也值得使团奔波,倒让姑娘见笑了。”

      门开,夜风灌入。

      他步入廊下,玄狐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月白锦袍下摆。那袍角绣着极淡的银线云纹,在灯下一闪,便没入黑暗。

      门缓缓合上。

      苏挽澜独自坐在琴案前,良久未动。

      炭火渐弱,寒意重新渗进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在弦上轻轻一拂——方才萧玄弈注视她时,就是这一根弦,颤出了那个失误的音。

      她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他那病弱的身形,不是咳血的模样,而是他最后那个眼神。

      清澈,通透,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的黑暗。

      “废子……”她喃喃重复这个词,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若真是废子,怎会有那样的眼神?

      若真是废子,怎会点名要听《广陵散》?

      若真是废子……怎会恰到好处地,在她奏出心中杀意时,睁开眼?

      青影如烟般出现在轩内时,已是子夜。

      炭火将熄未熄,余温勉强抵御春寒。苏挽澜仍坐在原处,琴案上多了半盏冷茶。

      “他出了玲珑阁,径直回质子府。”青影低声禀报,“路上无停留,无与人接触。府内探子报,他回去后便咳血不止,大夫守了半个时辰才离开。”

      苏挽澜指尖在冷掉的茶杯边缘缓缓划圈。

      “辽国使团的消息,确凿么?”

      “确凿。”青影道,“使团由辽国南院枢密副使萧兀鲁带队,预计四月初三抵京。名义上是‘探望质子病情,呈送辽主慰问’,但探子从边境得到风声,使团携重礼,可能与宋廷商议边境贸易新约。”

      “萧兀鲁……”苏挽澜沉吟,“此人在辽国风评如何?”

      “主战派悍将,与耶律玄所在的南院大王一系素来不睦。”青影顿了顿,“有传言说,当年力主送耶律玄为质的,正是萧兀鲁。他认为此子体弱早夭,留在辽国徒耗资源,不如送来宋廷,若能死在异国,还可借机生事。”

      话说得冷酷,却是政治常态。

      苏挽澜沉默片刻,忽然问:“青影,你今日在暗处看他,觉得此人如何?”

      青影罕见地犹豫了。

      “说真话。”苏挽澜道。

      “深不可测。”青影吐出四个字,“他咳血是真,体弱是真。但……属下观察他行走坐卧,虽显吃力,却并非全无章法。尤其离开时那个转身,肩背线条有一瞬极稳——那是练武之人下意识的本能,伪装不来。”

      苏挽澜指尖一顿。

      “还有,”青影继续道,“他的老仆。脚步沉而稳,呼吸绵长,是内家高手。这样的人甘为车夫仆役,不合常理。”

      炭火最后一点红光熄灭,轩内彻底陷入昏暗。

      只有窗外透进的朦胧月光,勾勒出琴与人模糊的轮廓。

      “继续查。”苏挽澜终于开口,声音在黑暗里冷澈如冰,“查他过去三年在汴京的所有行踪,接触过的所有人,哪怕只是买过一包药的药铺伙计。还有辽国那边……我要知道南院大王一系的详细情况,尤其是耶律玄父母之事。”

      “是。”青影应下,又问,“秦府寿宴在五日后,计划照旧?”

      “照旧。”苏挽澜站起身,月白衣裙在月光下泛着泠泠微光,“不过……加一个变数。”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汴河的夜风带着水汽涌入,吹起她面纱一角。

      “想办法,让耶律玄也收到秦府寿宴的请帖。”

      青影一怔:“他?以他的身份和病体,安国公未必……”

      “不需要正式请帖。”苏挽澜打断她,“只需要让他‘知道’这件事,并且‘有机会’去。至于去不去……由他自己选。”

      这是试探。

      试探这个病弱质子,究竟是真的避世养病,还是在暗中观察着汴京的每一局棋。

      青影明白了,低声应:“属下这就去办。”

      黑影消散。

      苏挽澜独自凭窗而立,望向北方。

      夜空深沉,不见星月。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里沉默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七年前那把火,就是从那个方向烧起来的,烧红了半边天,也烧尽了她的一切。

      如今,她回来了。

      带着焦尾琴,带着一身从灰烬里炼就的冰肌玉骨,也带着刻入骨髓的恨。

      而今晚,这局棋里,似乎多了一枚看不透的棋子。

      她抬起手,指尖在虚空轻轻一划,像拨动无形的琴弦。

      “萧玄弈……”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像在品味某种陌生的毒药,“你究竟,是局外人,还是……执棋手?”

      同一时刻,质子府。

      府邸在汴京西隅,地段偏僻,院落简朴。与其说是质子府,不如说更像一处闲置的官宅,透着股无人打理的萧索。

      主屋却亮着灯。

      萧玄弈褪去了披风和外袍,只着一件素白中衣,靠在榻上。他面色比在玲珑阁时更苍白几分,唇上毫无血色,唯有眼睛依旧清亮。

      榻边小几上放着药碗,汤药已冷,深褐色的药汁表面凝着一层薄脂。

      阿史那燕跪坐在榻前,正用热毛巾替他擦拭额上虚汗。女子动作轻柔,碧色眼眸里满溢着心疼与担忧。

      “殿下不该去的。”她低声,用的是辽语,“您明知那琴师不简单,何苦亲自试探?”

      萧玄弈闭着眼,声音虚弱却清晰:“正因她不简单,才要亲眼看看。”

      “看出什么了?”

      “看出……”他顿了顿,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一把淬炼了七年,磨得极锋利的刃。只是握刃的手,还在抖。”

      阿史那燕手上动作微停:“殿下心软了?”

      “心软?”耶律玄睁开眼,目光落在虚空某处,“不。只是觉得可惜。这样好的刃,若只用来报私仇,未免浪费。”

      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阿史那燕起身开门,老仆——韩德让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卷薄纸。

      “查清了。”韩德让步入屋内,将纸卷递上,“玲珑阁琴师苏挽澜,籍贯苏州,父母早亡,三年前被柳三娘从江南带回。琴技师承不详,但一手《太平调》已臻化境。过去三年深居简出,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登台献艺,几乎不见外人。”

      萧玄弈接过纸卷,却没有看。

      “假的。”他淡淡道,“这份身世,做得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合常理。”

      韩德让垂首:“老奴也疑。但玲珑阁背景复杂,柳三娘手眼通天,硬查容易打草惊蛇。”

      “不必硬查。”萧玄弈将纸卷置于一旁,“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做什么,以及……她能做什么。”

      他看向韩德让:“秦府寿宴,是什么时候?”

      “五日后,三月十八。”韩德让道,“安国公五十整寿,广发请帖,朝中大半官员都会到场。据说连宫里头都有赏赐下来。”

      萧玄弈轻轻咳嗽起来,这次咳得轻些,只是肩背微颤。

      “咱们有帖子么?”

      “按例没有。”韩德让道,“安国公素来看不上咱们质子府。不过……”他顿了顿,“半个时辰前,玲珑阁有个小厮‘无意’间与咱们采买的下人闲聊,提起了寿宴的事,还说届时会有西域舞姬献艺,热闹非凡。”

      话说得隐晦,但意思明白。

      萧玄弈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苍白的脸有了些生气。

      “她动作倒快。”他低声道,“这是试探我呢。”

      阿史那燕蹙眉:“殿下要去?”

      “为何不去?”萧玄弈重新靠回榻上,闭上眼,“安国公的寿宴,朝堂风向最集中的地方。不去看看,怎么知道这汴京的水,究竟有多深?”

      “可是您的身子。”

      “死不了。”萧玄弈打断她,声音平静,“至少在大计完成前,阎王还收不走我。”

      屋内沉寂片刻。

      韩德让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南院那边传来密信。萧兀鲁使团已过幽州,最迟四月初三抵京。他此次来,明为探病,实为逼宫——辽主病重,几位皇子争位,萧兀鲁想借您在宋廷‘受辱病重’为由,煽动对宋开战,为他所拥戴的三皇子积累军功。”

      萧玄弈静静听着,脸上毫无波澜。

      待韩德让说完,他才缓缓睁开眼。

      “萧兀鲁……”他念着这个名字,像在念一个死人的碑文,“他还当我是七年前那个任人摆布的病童。”

      “殿下,需要老奴安排……”

      “不必。”耶律玄抬手制止,“让他来。让他带着他的野心和算计,风风光光地来。”

      他望向窗外,夜色深沉如墨。

      “这汴京城,热闹些才好。”他轻声道,“水越浑,鱼才越容易摸。而我要的……从来不是一条小鱼。”

      阿史那燕与韩德让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决绝。

      他们的殿下,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废子。

      七年前不是。

      现在更不是。

      三月十八,安国公府。

      从清晨起,秦府门前车马便络绎不绝。朱门大开,红绸高挂,寿字灯笼从门口一直排到正厅。唱名声此起彼伏,一份份贺礼流水般抬进去,珍奇古玩、金银玉器,堆满了半个偏院。

      苏挽澜的马车在巳时末抵达。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色,月白罗裙,外罩淡青纱衣,脸上轻纱覆面。装扮简素得与这满目奢华格格不入,却偏偏让人无法忽视——那种通身的清冷气,像盛夏里突然吹进的一缕寒泉。

      柳三娘亲自陪着她来,一下车便有几个官员夫人围上来寒暄。柳三娘游刃有余地应付着,苏挽澜只微微颔首,便由丫鬟引着往府内走去。

      寿宴设在花园。时值仲春,园中百花初绽,桃李芬芳。水榭歌台早已搭好,乐师班子正在调音试曲。主位上空着,安国公秦远山还未现身,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谈笑声混着花香,飘荡在暖融融的春光里。

      苏挽澜被引至乐师席旁一个相对安静的位置。她没有入座,而是站在一株海棠树下,静静看着眼前这场盛大繁华。

      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

      吏部尚书、户部侍郎、京营指挥使……秦党的核心人物几乎到齐了。也有几位清流官员,坐在稍远的角落,面色拘谨,与周遭格格不入。

      她在找一个人。

      目光逡巡两圈,终于在水榭最偏的角落,看到了那抹月白身影。

      萧玄弈来了。

      他坐在轮椅上——这是苏挽澜第一次见他用轮椅。依旧裹着厚厚的玄狐披风,膝上盖着薄毯,面色苍白如纸。老仆韩德让推着轮椅,阿史那燕扮作侍女跟在身侧,三人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像误入繁华的异类。

      有几个官员经过时侧目而视,目光里有好奇,有鄙夷,也有毫不掩饰的怜悯。

      萧玄弈恍若未觉,只垂眸看着膝上的毯子,偶尔低咳两声。

      苏挽澜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三息。

      然后她看见,他忽然抬起头,准确无误地朝她的方向望来。

      隔着半个花园,隔着熙攘人群,隔着春日明媚的光影。

      四目相对。

      他微微弯起唇角,那是一个很浅很浅的笑,虚弱得随时会散在风里。但苏挽澜看懂了——他在说:我来了。

      如你所愿。

      苏挽澜移开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

      就在这时,唱名声高高响起:

      “安国公到——”

      满园霎时静了。

      秦远山是在一众官员簇拥下步入花园的。

      五十岁的年纪,因养尊处优而红光满面,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绛紫寿纹锦袍,头戴金冠。他边走边与左右说笑,声音洪亮,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彰显着权倾朝野的底气。

      行至主位前,他转身,拱手向四方宾客致意。

      “蒙诸位赏光,老夫愧领了。”他笑道,目光扫过全场,在掠过乐师席时,微微一顿。

      苏挽澜感觉到了那道视线。

      带着审视,带着估量,还带着某种男人看女人时惯有的、令人不适的玩味。

      她垂眸,屈膝行礼,姿态恭谨,无可挑剔。

      秦远山收回目光,落座。寿宴正式开始。

      歌舞,献礼,祝酒……程序繁琐而热闹。苏挽澜在第三轮歌舞后登台,依旧是奏《太平调》。

      今日的《太平调》,奏得格外“太平”。

      每一个音符都圆融温和,像春风拂面,像细雨润物。她将琴中所有的棱角与冷意都收敛起来,奏出了一曲真正符合寿宴气氛的、歌功颂德的太平之音。

      满座宾客皆沉醉。

      连秦远山都微微眯起眼,手指随着节拍轻轻敲击桌面,显然极为满意。

      只有一个人,听出了不同。

      萧玄弈依旧垂着眼,但苏挽澜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全在琴上。当她在某段过渡处,故意加入一个极微弱的、不和谐的颤音时——那是原谱中没有的音——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听出来了。

      听出了这曲“太平”之下,那一声压抑的、几乎被完美伪装的杀机。

      琴曲终了,满堂喝彩。

      秦远山抚掌大笑:“好!此曲只应天上有!赏——”

      管家端上一盘金锭,灿灿金光晃人眼。

      苏挽澜起身行礼,声音清泠:“国公厚赏,民女愧不敢当。今日寿宴,民女另备了一份薄礼,望国公笑纳。”

      秦远山挑眉:“哦?是何礼?”

      苏挽澜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双手奉上。

      管家接过,呈至秦远山面前。

      锦盒打开。

      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一卷画。

      秦远山展开画卷,脸色微微一变。

      画上是一幅《松鹤延年图》,笔法精湛,气韵生动。但让他变色的不是画本身,而是落款——

      沈翊。

      七年前葬身火海的沈国公,秦远山当年的政敌,也是他亲自参与构陷、最终满门覆灭的仇人。

      园内气氛骤然凝滞。

      几个知晓内情的老臣面色发白,年轻些的官员不明所以,只觉国公脸色难看。

      秦远山盯着那落款,良久,忽然大笑起来。

      “好!好一份寿礼!”他将画卷重重放在桌上,目光如鹰隼般盯向苏挽澜,“苏姑娘从何处得来此画?”

      苏挽澜依旧垂眸,声音平静:“偶然所得。听闻沈国公生前与国公有旧,其画作如今已难得,故献与国公,以全故人之谊。”

      话说得滴水不漏。

      秦远山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似要将那层面纱刺穿。

      半晌,他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重新堆起笑容。

      “苏姑娘有心了。”他摆摆手,“看赏,双倍。”

      第二轮赏赐端上来,这次是珠宝。

      苏挽澜谢恩退下。转身时,她余光瞥见角落里的萧玄弈。

      他正抬眸看她,眼中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通透。仿佛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

      她收回目光,步下歌台。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指尖冰凉,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第一步行完了。

      投石问路。

      用沈翊的遗画,试探秦远山的反应,也在所有知情者心里,埋下一根刺。

      接下来,该第二步了。

      寿宴继续进行,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苏挽澜回到乐师席,柳三娘悄悄凑过来,低声道:“太险了。你怎敢……”

      “我有分寸。”苏挽澜打断她,声音极低,“秦远山不会在寿宴上当众发作。他疑心重,此刻定在猜我背后是谁。”

      “可这等于明白告诉他,你与沈家有关联——”

      “我要的就是他猜。”苏挽澜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他猜得越多,破绽越大。”

      她抬眸,望向主位。

      秦远山正在与几位心腹官员饮酒谈笑,看上去已将那幅画的事抛诸脑后。但苏挽澜注意到,他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他在压抑怒火,也在思考,这就够了。

      宴至中途,秦远山起身更衣,离席片刻。

      苏挽澜放下茶杯,对柳三娘道:“我出去透透气。”

      她沿着花园小径缓步而行,看似随意赏花,实则朝着秦远山离开的方向。绕过一片假山,前方是通往书房的小径,有侍卫把守。

      她停步,正准备转身,却听见假山后传来极低的说话声。

      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其中一个……是秦远山。

      “查清楚了吗?”秦远山的声音压抑着怒意。

      “回国公,那苏挽澜的身世确实干净。”另一个声音回道,“但属下查到,三个月前,她曾秘密见过晋王府的人。”

      晋王赵珩。

      苏挽澜屏住呼吸,悄然后退半步,隐入花丛阴影。

      “赵珩……”秦远山冷笑,“果然是他。也只有他,才会用这种阴损手段,拿沈翊的旧物来恶心老夫。”

      “国公,要不要……”

      “不急。”秦远山道,“一个小小琴师,翻不起浪。倒是赵珩……他近来动作频频,北境练兵,结交清流,野心不小啊。”

      “那咱们……”

      “寿宴之后,找机会除了那琴师,干净些。”秦远山的声音冷下来,“至于赵珩……老夫自有计较。”

      脚步声响起,两人离开。

      苏挽澜又在阴影里站了片刻,才缓步走出。

      春日阳光暖融融照在身上,她却觉得寒意从骨缝里渗出来。

      秦远山将她与晋王联系在了一起——这固然会转移部分视线,但也意味着,她成了秦党与晋王党争斗中的一个靶子。

      危险,但也是机会。

      她正思忖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

      回头。

      萧玄弈坐在轮椅上,由韩德让推着,正从另一条小径缓缓行来。阿史那燕跟在身侧,手里捧着一个暖炉。

      他看见她,微微颔首。

      “苏姑娘也出来透气?”他问,声音温和虚弱。

      苏挽澜屈膝行礼:“质子安好。”

      “这园子景致不错。”萧玄弈示意韩德让停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池塘,“可惜春日尚早,荷花未开。若到盛夏,接天莲叶,想必极美。”

      他说得很随意,像真的在赏景。

      但苏挽澜听出了弦外之音。

      荷花未开——时机未到。

      她看着他,没有接话。

      萧玄弈却忽然咳起来,这次咳得厉害,肩背颤抖,苍白的面色涌上潮红。阿史那燕急忙递上帕子,韩德让轻拍他后背。

      好一会儿,咳声才渐息。

      萧玄弈喘息着,将染血的帕子折叠收起,抬起眼看向苏挽澜。

      那双眼因剧烈咳嗽而蒙上水汽,显得更加清澈,却也更加深不见底。

      “让姑娘见笑了。”他虚弱地笑了笑,“我这身子,怕是等不到荷花开了。”

      苏挽澜沉默片刻,忽然道:“质子可知,有一种药,名‘七叶莲’?生于南疆瘴疠之地,花叶皆有毒,但取其根,以特殊手法炮制,可暂压咳疾,续命数月。”

      萧玄弈眸光微动。

      “姑娘懂医?”

      “略知一二。”苏挽澜淡淡道,“质子若需要,民女可托人寻来。”

      这是第二次递出的试探。

      第一次是邀他来寿宴。

      现在是赠药。

      萧玄弈看着她,良久,轻轻摇头。

      “不必了。”他低声道,“苟延残喘这些年,也够了。何必再劳烦姑娘,为我这必死之人奔波。”

      话说得悲凉,但他眼中没有丝毫悲意。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苏挽澜心头一凛。

      这人……当真不怕死?

      还是说,他早有安排,死生早已置之度外?

      她正欲再言,远处传来呼唤声——是柳三娘在寻她。

      “民女告退。”她屈膝行礼,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又回头。

      萧玄弈仍停在原处,望着池塘。春风吹起他披风的毛领,露出苍白瘦削的侧脸。阳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

      他像一尊玉雕的病美人,精致,易碎,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苏挽澜收回目光,快步离去。

      寿宴在申时末散去。

      苏挽澜回到玲珑阁时,天色已近黄昏。她没有回听雪轩,而是直接去了柳三娘的内室。

      “秦远山起疑了。”她摘下覆面轻纱,露出一张清冷绝艳的脸,“他将我与晋王联系在了一起。”

      柳三娘正在对账,闻言抬头,脸色凝重。

      “这倒是意外之喜。”她沉吟,“秦党与晋王党本就势同水火,如此一来,秦远山的注意力会被分散。只是……你的处境会更危险。”

      “危险才有机会。”苏挽澜在窗边坐下,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青影回来了吗?”

      “还未。”

      话音刚落,窗棂轻响。

      青影如烟般闪入室内,单膝跪地。

      “查清了。”她气息微喘,显然赶得急,“秦远山书房密室中,藏有与辽国往来的密信三封,皆用暗语书写,尚未破译。还有……当年沈家案的原始卷宗副本。”

      苏挽澜霍然起身。

      “卷宗?”

      “是。”青影点头,“属下趁秦远山离席更衣时潜入,时间紧迫,只来得及匆匆一瞥。但可以肯定,卷宗上有涂改痕迹,且夹着一份未署名的密报,提到……‘北边来使’。”

      北边来使。

      辽国。

      苏挽澜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七年前,她就怀疑那场大火背后有辽国的手笔。父亲沈翊是坚定的主战派,反对任何割地求和之举。若辽国想除掉他,合情合理。

      只是……宋廷内部,是谁与辽国勾结?

      “密信内容,能破译吗?”她问。

      青影摇头:“暗语复杂,需要时间。但属下记下了其中几个重复的符号,已交给‘铁嘴张’,他认识几个退隐的老密探,或许能帮忙。”

      苏挽澜缓缓坐回椅中。

      暮色渐浓,室内未点灯,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冷硬的侧脸线条。

      “继续查。”她声音低沉,“重点查七年前,辽国有哪些使臣秘密入京,又与哪些朝中官员往来密切。”

      “是。”

      青影退下。

      柳三娘点了灯,暖黄的光晕散开,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

      “挽澜,”柳三娘轻声道,“若真查出来,当年是宋辽勾结害了沈家……你待如何?”

      这问题太沉重。

      苏挽澜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说,“七年里,我活着的目的就是复仇。杀秦远山,杀所有参与构陷之人,为沈家昭雪。可如果……仇人不止在宋廷,还在辽国,甚至可能是两国高层的共同决定……”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

      “那我这七年,算什么?我这条命,又算什么?”

      柳三娘无言以对。

      窗外,汴京华灯初上。玲珑阁开始热闹起来,丝竹声、笑谈声隐隐传来。这座城永远繁华,永远歌舞升平,仿佛从未有过鲜血与烈火。

      苏挽澜站起身。

      “但无论如何,路总要走下去。”她重新覆上面纱,遮住所有情绪,“秦府这条线不能断。青影继续查密室,我……还有一步棋要走。”

      “什么棋?”

      苏挽澜没有回答,只望向北方。

      夜色中,那个方向是皇城,也是……质子府。

      同一夜,质子府。

      萧玄弈泡在药浴里。

      浴桶内汤药滚烫,深褐色的药汁蒸腾出浓重苦味。他闭目靠在桶沿,苍白的皮肤被热气熏出淡淡粉色,额上冷汗涔涔。

      阿史那燕守在屏风外,手里捧着干净衣袍。

      韩德让站在桶边,低声禀报。

      “寿宴上,秦远山收到沈翊遗画,当场变色。之后他暗中吩咐心腹,寿宴后除掉苏挽澜。”

      萧玄弈没有睁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还有,”韩德让继续道,“咱们的人从晋王府探到消息,晋王赵珩确实暗中接触过苏挽澜,但具体内容不详。秦远山似乎已认定她是晋王的人。”

      “蠢货。”萧玄弈淡淡吐出两个字,不知是在说秦远山,还是晋王。

      他睁开眼,眸光在蒸腾水汽中显得迷离。

      “那幅画,是试探,也是饵。”他低声道,“苏挽澜要钓的,不止是秦远山,还有所有藏在暗处的鬼。”

      韩德让垂首:“殿下,咱们要不要……”

      “不必插手。”萧玄弈打断,“让她去钓。钓得越多,水越浑。”

      他顿了顿,忽然问:“萧兀鲁到哪了?”

      “已过真定府,最迟四月初一抵京。”

      “四月初一……”萧玄弈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正好。”

      他从浴桶中起身,水珠顺着清瘦的脊背滑落。阿史那燕立刻上前,用厚巾裹住他,动作轻柔细致。

      “殿下,”她低声,碧色眼眸里满是担忧,“萧兀鲁来者不善,咱们要不要提前布置?”

      萧玄弈接过衣袍,慢慢穿上。

      “布置?”他轻笑,笑声里带着咳意,“自然要布置。他既然想来唱戏,咱们总得搭好台子。”

      他系好衣带,走到窗边。

      窗外月色清明,照着这座困了他七年的囚笼。

      “韩叔,”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一个人要怎样才算活着?”

      韩德让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萧玄弈却自顾自说下去。

      “像秦远山那样,权倾朝野,风光无限,算活着吗?”他问,“还是像我这样,苟延残喘,被人视为废子,算活着?”

      无人敢答。

      他转身,月光照在他脸上,苍白得近乎透明。

      “我觉得,都不是。”他轻声道,“活着……是心中有火,眼中有光,手中有刀。是明知道前路是深渊,还愿意一步一步走下去。”

      他看向北方,那是辽国的方向。

      “萧兀鲁以为,我是他砧板上的鱼肉。”他声音渐冷,“他却不知,我这把刀,磨了七年,等的就是今日。”

      阿史那燕跪倒在地,碧眸含泪:“殿下,燕儿誓死追随。”

      韩德让也躬身:“老奴亦然。”

      萧玄弈扶起阿史那燕,指尖拭去她眼角泪珠。

      “不要哭。”他温和道,“眼泪救不了命,也报不了仇。”

      他望向窗外夜色,目光穿透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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