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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对峙·玲珑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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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三,晴。
萧玄弈的轿子停在玲珑阁后门时,天光正好。韩德让掀开轿帘,扶着他慢慢挪出来。今日他没坐轮椅,只拄着一根沉香木手杖,面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些,许是晨间用了药的缘故。
柳三娘早已得了消息,亲自在门口迎候,笑容满面里藏着三分警惕,这位质子爷昨日刚在户部衙门掀了那么大风浪,今日就登门,绝不是听琴那么简单。
“质子安好。”她福了福身,“挽澜在听雪轩候着呢。只是……”
“柳掌柜有话不妨直说。”萧玄弈温和一笑。
“只是今日阁里人多眼杂,”柳三娘压低声音,“质子身份特殊,若被人瞧见……”
“无妨。”萧玄弈摆摆手,“我今日来,是向苏姑娘‘请罪’的。光明正大,不怕人看。”
请罪?柳三娘怔了怔,侧身让路,听雪轩内,苏挽澜正在调弦。
她没有覆纱,穿一身月白素裙,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着,露出清冷绝艳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边,却化不开她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意。
萧玄弈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幅画面。
像一尊冰雕的美人,精致,美丽,却没有活气。
他示意韩德让和阿史那燕守在门外,自己拄杖走进来,轻轻带上门。
琴音未停。
苏挽澜仿佛没看见他,指尖在弦上游走,奏的是《梅花三弄》。曲调清冷孤高,像雪地里独自绽放的寒梅,不与百花争春,只与冰雪为伴。
萧玄弈也不急,在琴案对面坐下,静静听着。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苏挽澜终于抬眼,看向他。
四目相对。
一个平静如冰,一个温和似水。
“质子今日来,是听琴,还是……看戏?”她声音冷淡。
萧玄弈轻轻咳嗽两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推到她面前。
“昨日之事,是玄弈唐突。这是……赔礼。”
锦囊里装着一对夜明珠,鸽卵大小,莹润生光,一看就是宫中之物。
苏挽澜看都没看,指尖在琴弦上一拨——
“铮!”
一个刺耳的音。
“质子觉得,我缺这个?”
“姑娘自然不缺。”萧玄弈收回锦囊,神色坦然,“但这礼,我必须送。因为昨日,我确实夺了姑娘的功。”
他顿了顿,继续道:
“可若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
苏挽澜眸光一冷。
“为何?”
“因为周昌必须死,但姑娘……不能暴露。”萧玄弈缓缓道,“姑娘可知,昨日周昌被押走后,不到两个时辰,他府上就起了一场‘意外’火灾?若不是陆明渊早有防备,将人秘密转移,此刻……周昌已经是一具焦尸了。”
苏挽澜指尖一顿。
“秦远山动手了?”
“是。”萧玄弈点头,“他动作极快。户部出事,他第一反应就是灭口。若昨日是由姑娘揭发此事,那么昨夜起火的……恐怕就不止周昌府上了。”
话音落,室内寂静。
苏挽澜盯着他,试图从那副病弱的表象下,找出算计的痕迹。
可没有。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只有坦荡,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担忧。
“所以质子是在保护我?”她语气依旧冷淡。
“是在保护这局棋。”萧玄弈纠正,“姑娘若出事,这棋……就下不下去了。”
他说得很实际。
没有温情,没有矫饰,只有冰冷的利益权衡。
可偏偏是这种实际,反而让苏挽澜稍稍安心——比起虚伪的关怀,她更习惯赤裸裸的交易。
“那接下来,质子有何高见?”她问。
“等高见的人,不是我。”萧玄弈看着她,“是姑娘。周昌的案子,陆明渊已经接手。以他的性子,必会深挖。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他递刀子。”
“什么刀子?”
萧玄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铺在琴案上。
上面是一个名单,列着十几个人名,都是户部官员有周昌供出来的,也有没供出来的。每个人名后面,都标注着简短的罪证。
“这是秦党在户部的完整脉络。”他缓缓道,“只要将这些,匿名送到陆明渊手里,户部……就彻底清了。”
苏挽澜扫过名单,目光在几个名字上停顿。
“这些人,有些是秦远山的亲信,有些只是依附。一网打尽……会不会打草惊蛇?”
“要的就是打草惊蛇。”萧玄弈淡淡道,“蛇惊了,才会动。动了,才有破绽。”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而且,我听说……辽使萧兀鲁,今日午后抵京。”
苏挽澜心头一凛。
萧兀鲁。
那个在密约上签名的辽国副使,那个可能参与当年沈家血案的凶手之一。
他来了。
“所以质子是要……”她隐约猜到了。
“我要借萧兀鲁抵京的时机,将户部这潭水彻底搅浑。”萧玄弈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秦远山通辽的证据,我们有了。现在,再给他加上一条‘治下不严、纵容贪腐’的罪名。两罪并罚,够他喝一壶了。”
他说得很平静,可苏挽澜听出了底下的杀机。
这不是简单的政治斗争。
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
借宋廷的刀,杀秦远山这个人。
“质子好算计。”她缓缓道。
“彼此彼此。”萧玄弈微微一笑,“姑娘的棋,也下得不差。只是……太急了些。”
他又咳起来,这次咳得厉害,苍白的脸泛起病态潮红。他用手帕捂住嘴,帕子拿开时,上面一片暗红。
苏挽澜看着那抹血色,忽然想起那封信里的那句“不要你死”。
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她起身,从茶盘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递过去。
“含着。”
萧玄弈接过,放入口中。药丸清香微苦,化开后,一股暖流从喉间蔓延到胸腔,咳意渐消。
“姑娘懂医?”
“略知一二。”苏挽澜重新坐下,“质子这咳疾……不是天生的吧?”
萧玄弈眸光微凝。
“姑娘何出此言?”
“天生的弱症,咳血该是鲜红色。”苏挽澜看着他,“可质子咳出的血……是暗红色。那是中毒之相。”
室内再次寂静。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衬得室内更静。
良久,萧玄弈轻轻笑了。
“姑娘果然……眼明心亮。”
他顿了顿,缓缓道:
“是,我中毒了。十年前中的毒。下毒的人……是萧兀鲁的姐姐,辽国萧氏的长女,我父亲的……正妃。”
话音落,他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快得像错觉,却重得让苏挽澜心头一颤。
原来如此。
所以他要杀萧兀鲁。
所以他要搅乱宋廷。
所以他要……复仇。
“毒能解吗?”她问。
“能。”萧玄弈淡淡道,“但需要三味药——七叶莲、天山雪蛤、辽国皇室的……龙涎香。”
前两样虽然珍贵,但花重金总能寻到。
可龙涎香……
那是辽国皇室秘藏的圣药,非皇帝亲赐,不可得。
“所以质子来宋为质,也是为了……”苏挽澜明白了。
“为了活着。”萧玄弈看着她,“只有活着,才能报仇。只有报仇……才对得起我死去的母亲。”
他说得很平静,可每个字都像浸了血。
苏挽澜忽然觉得,自己和他,其实很像。
都背负着血海深仇,都戴着面具活着,都在这人世间……孤独地行走。
“龙涎香,”她缓缓开口,“我或许……有办法。”
萧玄弈猛地抬眼。
“姑娘说什么?”
“我说,龙涎香,我或许有办法弄到。”苏挽澜重复,“但前提是……质子得让我看到诚意。”
“什么诚意?”
苏挽澜从琴案下取出一个木盒,打开。
里面是两杯茶。
茶色碧绿,香气清雅。
她将其中一杯,推到萧玄弈面前。
“这杯茶里,我下了毒。”她声音平静,“喝下去,半个时辰内若不服解药,必死无疑。”
萧玄弈看着那杯茶,又看看她。
“姑娘这是……不信我?”
“我谁都不信。”苏挽澜淡淡道,“尤其是……一个满身秘密的盟友。”
她顿了顿,继续道:
“质子若真想合作,就喝了这杯茶。从今往后,你我性命相连,荣辱与共。我帮你报仇,你助我雪恨。若有二心……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话说得很绝。
萧玄弈静静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释然。
“好。”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很苦。
像这十年,每一个被毒痛折磨的夜晚。
可他却觉得,心里某处,忽然轻松了。
苏挽澜看着他喝下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也端起另一杯茶,喝了一口。
“茶里没毒。”她说,“只是普通的碧螺春。”
萧玄弈一怔。
“姑娘这是……”
“试探。”苏挽澜放下茶杯,“若你不敢喝,说明你心里有鬼。若你敢喝……那从今往后,你我就是真正的盟友。”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推过去。
“解药是假的。这瓶才是真的——清毒散,对你的毒症有些缓解之效。每日一粒,连服七日,咳血会减轻。”
萧玄弈接过瓷瓶,握在掌心。
温热的。
像她方才递茶时,指尖无意擦过他手背的温度。
“姑娘……”他声音有些哑,“为何……”
“因为你说,不要我死。”苏挽澜移开目光,看向窗外,“那我也……不要你死。”
这话说得很轻。
轻得像叹息。
却重得让萧玄弈心头一震。
他握紧瓷瓶,良久,才低声道:
“多谢。”
“不必。”苏挽澜起身,“名单我收下了,会派人送给陆明渊。质子请回吧,午后萧兀鲁抵京,你该‘病重’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记得咳得厉害些。最好……吐点血。”
萧玄弈笑了。
“好。”
他拄杖起身,走到门口,又停步回头。
“对了,还有一事。”
“说。”
“晋王赵珩,三日后会在府中设宴,宴请萧兀鲁。”萧玄弈缓缓道,“他派人送了帖子来,请我……和你,一同赴宴。”
苏挽澜眸光一冷。
“鸿门宴?”
“是。”萧玄弈点头,“所以姑娘若去,记得……带把锋利的刀。”
他推门而出。
脚步声渐远。
苏挽澜独自站在琴案前,看着那杯残茶,看了很久。
茶已经凉了。
可心里某个地方,却好像……暖了一些。
她摇摇头,甩掉那些不该有的情绪。
然后从木盒底层,取出那半块焦黑的玉佩,握在掌心。
“爹,娘,”她低声说,“再等等。就快了。”
窗外阳光正好。
可她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午后,辽国使团抵京。
萧兀鲁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辽国贵族的服饰,腰间佩着弯刀,身后跟着百人仪仗,浩浩荡荡穿过汴京大街。百姓围在两侧观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他今年四十出头,身材魁梧,满脸虬髯,一双鹰眼锐利如刀。经过玲珑阁时,他特意勒马停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那块金字招牌。
然后,继续前行。
使团被安排在鸿胪寺别馆。
萧兀鲁刚下马,就有人来报:
“大人,质子府那边传来消息——萧玄弈……病重了。”
“病重?”萧兀鲁挑眉,“有多重?”
“咳血不止,高热昏迷,太医说……怕是撑不过这几天了。”
萧兀鲁沉默片刻,冷笑:
“撑不过?那最好。省得我……亲自动手。”
他顿了顿,问:
“晋王那边呢?”
“晋王府送了帖子来,三日后设宴,为大人接风洗尘。”
“知道了。”萧兀鲁摆摆手,“准备一份厚礼,我要去拜访……安国公。”
同一时刻,秦府书房。
秦远山看着桌上那叠弹劾奏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从昨天到现在,弹劾他的折子就没断过——有说他纵容亲属贪腐的,有说他治下不严的,有说他结党营私的……最狠的一份,甚至翻出了七年前沈家旧案,说他“构陷忠良,天理难容”。
他知道,这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是晋王?还是清流?还是……那个该死的琴师?
“老爷,”管家低声禀报,“辽使萧兀鲁……求见。”
秦远山瞳孔一缩。
他来干什么?
“请到偏厅。”
偏厅里,萧兀鲁已经坐着喝茶了。见秦远山进来,他起身拱手,笑容满面:
“秦公,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秦远山勉强挤出笑容:“萧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两人寒暄几句,萧兀鲁忽然压低声音:
“秦公,我此次来,除了公务,还有件私事……想请教秦公。”
“萧大人请讲。”
“是关于……七年前那场大火。”萧兀鲁盯着他,“我听说,最近汴京城里,有些不该有的流言?”
秦远山心头一凛。
“萧大人说笑了。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萧兀鲁笑了,笑容里带着冷意,“可我听说,有人翻出了当年的密约,还有人……找到了那支箭。”
秦远山脸色骤变。
“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萧兀鲁缓缓道,“重要的是,那些东西……不能见光。见了光,你我都得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所以,秦公,咱们得合作。把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彻底抹掉。还有那些……不该活着的人。”
秦远山握紧拳头。
“你想怎么做?”
“简单。”萧兀鲁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三日后晋王府夜宴,我会想办法……让那些碍眼的人,永远闭嘴。”
瓷瓶里,装的是辽国秘制的剧毒。
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秦远山看着那个瓷瓶,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好。”
傍晚,玲珑阁。
苏挽澜收到一封密信。
是青影从晋王府探来的——三日后夜宴的座次图。她和萧玄弈的位置,被安排在……最角落。
像刻意隔离。
也像……便于下手。
她将座次图烧掉,然后从妆匣里取出一根特制的银簪。
簪子是空心的,里面藏着三根毒针。
见血封喉。
她对着镜子,将簪子插入发髻。
镜中女子眉眼清冷,眼底却燃着幽暗的火。
像灰烬里,不肯熄灭的光。
像暗夜里,唯一亮着的星。
“萧兀鲁……”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我们……该见面了。”
窗外,暮色四合。
像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