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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局破·意料外 ...

  •   四月初二,晨。
      汴京下起了细雨。
      雨丝细密如牛毛,将青石板路润成深色。街市上行人稀疏,撑伞的、戴斗笠的,都低着头匆匆赶路。只有一品茶楼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个戴斗笠的青衣人,慢悠悠地喝茶,目光却一直盯着对面的户部衙门。
      是青影。
      今日,是户部清账的日子。
      按照苏挽澜的计划,辰时三刻,户部侍郎张谦会照例召集各司主事核对账目。而在粮秣司的主事周昌一个秦党外围的小吏的账册里,青影已经埋好了“钉子”。
      一本伪造的暗账。
      上面记载着周昌三年来的贪墨明细:虚报军粮损耗,私卖官仓存米,勾结米商倒卖漕粮……林林总总,涉案金额高达五万两白银。
      这本账,会在核对时“意外”被发现。
      然后,顺着这条线,就能牵扯出周昌的上司仓场侍郎刘炳元。而刘炳元,是秦远山的妻侄,也是秦党在户部的重要钱袋子。
      只要扳倒刘炳元,就等于在秦党的财政命脉上撕开一道口子。
      计划很周密。
      苏挽澜在玲珑阁等消息。
      辰时初,她坐在听雪轩里,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雨声淅沥,敲在窗棂上,像在倒计时。
      一切都安排好了。
      青影在茶楼监视,铁嘴张已经写好了明日要说的新段子关于“仓鼠盗国粮”的讽刺故事。陆明渊那边也打了招呼,只要账册一曝光,大理寺会立刻介入。
      万事俱备。
      只等辰时三刻。
      户部衙门,粮秣司签押房。
      周昌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穿着七品官服,正焦躁地在房里踱步。桌上摊着三本账册两本是明账,一本是暗账。
      暗账是昨晚有人塞进他家的。
      他打开一看,魂都吓飞了。
      上面记载的贪墨数额、时间、手法,分毫不差。甚至连他私藏赃银的地窖位置、埋银的瓦罐数量,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是要他死。
      他第一反应是烧了账册。
      可转念一想对方既然能把账册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他家,自然也能有别的证据。烧了这本,还有下一本。
      怎么办?
      去找秦远山?
      不行。秦远山那人,最是冷酷无情。若知道他贪了这么多,非但不会保他,反而会第一个杀他灭口。
      去找刘炳元?
      更不行。刘炳元是他上司,也是分赃的同伙。账册上也有刘炳元的名字,他自身难保。
      正心乱如麻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周主事,张大人召集各司主事,去正堂核对账目。”
      时辰到了。
      周昌脸色煞白,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账册。
      正堂里,气氛肃穆。
      户部侍郎张谦坐在上首,两边坐着各司主事,面前都摆着厚厚的账册。堂下站着十几个书吏,负责搬运、核对。
      张谦今年三十八岁,是秦党新生代的中坚力量,以精明干练、善于理财闻名。他此刻面色如常,心里却有些不安——今早出门前,秦远山特意派人传话,要他“仔细查账,莫出纰漏”。
      这话里有话。
      难道……户部里有人要出事?
      他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目光在周昌脸上多停了一瞬这人脸色怎么这么白?额头还有汗。
      “开始吧。”他淡淡道。
      核对有条不紊地进行。
      半个时辰后,轮到粮秣司。
      周昌抱着账册上前,手还在抖。
      张谦皱眉:“周主事,身体不适?”
      “没、没有……”周昌勉强挤出笑容,“只是昨夜没睡好。”
      张谦不再多问,示意书吏接过账册。
      明账一本,暗账一本。
      书吏翻开明账,开始逐项核对。一切正常。
      然后翻开暗账。
      只看了三页,书吏的脸色就变了。
      他抬头看向张谦,欲言又止。
      “怎么?”张谦察觉不对。
      书吏犹豫着,将暗账递上去。
      张谦接过,只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
      贪墨。
      巨额贪墨。
      而且手法之拙劣,数额之巨大,简直是在找死。
      更可怕的是,账册最后几页,还夹着一张纸上面是周昌与刘炳元分赃的记录,时间、地点、金额,清清楚楚。
      刘炳元。
      秦远山的妻侄。
      张谦的手也开始抖了。
      这账册要是传出去,刘炳元必死无疑。而刘炳元一死,势必牵扯到秦远山,甚至可能牵扯到整个秦党在户部的布局。
      谁干的?
      谁有这么大本事,能弄到这么详细的暗账?
      他猛地抬头,看向周昌。
      周昌已经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张、张大人……”他哆哆嗦嗦道,“这账册……不是下官的……是有人陷害……”
      “陷害?”张谦冷笑,“那你告诉我,这上面记载的贪墨,是真是假?”
      周昌说不出话。
      是真的。
      每一条都是真的。
      “来人!”张谦拍案而起,“将周昌拿下!账册封存!此案……本官要亲自审理!”
      两个衙役上前,架起周昌。
      周昌忽然挣扎起来,嘶声喊道:“大人!大人饶命!下官……下官愿意招供!愿意指认刘炳元!只求大人饶下官一命!”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刘炳元也在场,闻言脸色铁青,霍然起身:“周昌!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查了就知道!”周昌已经豁出去了,“刘大人,您别怪下官。要死一起死!”
      场面顿时乱了。
      张谦头大如斗。
      他只想悄悄压下此事,没想到周昌这个蠢货,居然当众攀咬刘炳元。
      这下完了。
      这事,捂不住了。
      四
      就在此时。
      “报——!”
      一个衙役匆匆跑进来,“大人,辽国质子……在衙门外求见。”
      张谦一怔。
      萧玄弈?
      他来干什么?
      “说本官正在办公,让他改日……”
      话没说完,门外已经传来咳嗽声。
      然后,韩德让推着轮椅,缓缓驶入正堂。
      萧玄弈裹着厚厚的披风,面色苍白,手里拿着一个卷轴。他抬眼看了看乱糟糟的场面,虚弱地笑了笑:
      “张大人,抱歉打扰。玄弈此来,是为……粮草之事。”
      粮草?
      张谦心头一跳。
      “质子请讲。”
      “是这样。”萧玄弈咳嗽两声,慢慢展开卷轴,“玄弈奉命在汴京为质,按例,每月由户部拨发粮米柴炭。可上个月的粮米……数目不对。”
      他指着卷轴上的记录:
      “按例,质子府每月应得白米二十石,柴炭五百斤。可上月实际只发了十五石米,三百斤炭。差额……不知去了何处?”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
      可张谦的脸色,却瞬间惨白。
      质子府的供应,一直是粮秣司负责。
      而周昌……正是具体经手人。
      “这……”张谦强作镇定,“许是下面的人弄错了。本官这就查……”
      “不必查了。”萧玄弈淡淡道,“差额的粮米柴炭,玄弈已经找到了。”
      他顿了顿,看向瘫在地上的周昌:
      “就在周主事……城西的私宅里。”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周昌自己都懵了,他私吞质子府的供应不假,可萧玄弈一个病弱质子,是怎么知道的?还查到了他的私宅?
      张谦更是冷汗涔涔。
      周昌贪墨官粮,是户部内部的事,关起门来怎么处理都行。可贪墨到辽国质子头上,这就成了……外交事件。
      若辽国借机生事,说大宋苛待质子,甚至以此为借口挑起边衅……
      那麻烦就大了。
      “质子……”张谦声音发干,“此事……此事恐怕有误会……”
      “误会?”萧玄弈轻轻笑了,那笑容虚弱却通透,“张大人,五石白米,两百斤柴炭,此刻就堆在周主事的私宅后院。若大人不信,现在就可派人去查。”
      他顿了顿,又咳起来,好一会儿才继续道:
      “玄弈本不想多事。可实在没办法——府里米缸见底,炭篓空空。玄弈这身子,受不得冻饿,只好……冒昧前来,讨个说法。”
      话说得客气,底下却藏着刀。
      张谦看着他那副病弱不堪的模样,再看看瘫在地上面如死灰的周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这事,彻底捂不住了。
      玲珑阁,听雪轩。
      青影匆匆回来,脸色难看。
      “姑娘,出事了。”
      苏挽澜指尖一顿:“说。”
      “周昌的暗账被发现了,他也当众攀咬了刘炳元。一切都很顺利。”青影顿了顿,“可就在张谦要压下此事时……萧玄弈来了。”
      苏挽澜瞳孔骤缩。
      “他做了什么?”
      “他拿着质子府的供应记录,指控周昌克扣他的粮米柴炭,还说差额就藏在周昌的私宅里。”青影低声道,“张谦本来想压,可这事涉及辽国质子,他压不住了。现在……大理寺已经介入,陆大人亲自带人去周昌私宅搜查了。”
      苏挽澜缓缓站起身。
      窗外雨声渐大,敲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萧玄弈。
      他果然……搅局了。
      可为什么?
      周昌这条线,是她精心布置的。扳倒周昌,牵出刘炳元,撕开秦党在户部的口子这对萧玄弈也有利。他为什么要破坏?
      除非……
      除非他不想让这件事,这么早就曝光。
      或者说,他不想让这件事……以这种方式曝光。
      “姑娘,”青影声音发紧,“现在怎么办?陆大人一查,肯定会发现周昌私宅里那些赃银。到时候……”
      “到时候,周昌必死,刘炳元也逃不掉。”苏挽澜淡淡道,“只是……功劳不在我们,而在萧玄弈。”
      她明白了。
      萧玄弈不是要破坏她的计划。
      是要……摘桃子。
      他要借这件事,向宋廷展示他的价值一个能帮他们揪出贪官、整顿吏治的“有用”质子。同时,也要让她知道这局棋,不是她一个人在下。
      他在提醒她。
      提醒她,他们是盟友,但不是主从。
      他有他的棋路,有他的算计。
      “好手段。”苏挽澜轻声说。
      青影不解:“姑娘,那咱们……”
      “按兵不动。”苏挽澜重新坐下,“既然他要摘桃子,就让他摘。咱们……看戏。”
      她顿了顿,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划:
      “我倒要看看,这颗桃子……他能不能咽得下。”
      一个时辰后,消息传遍汴京。
      大理寺卿陆明渊亲自带人搜查周昌私宅,在后院地窖里挖出白银三万两,还有堆积如山的粮米、布匹、药材。其中五石白米、两百斤柴炭,包装上赫然印着“质子府专供”的印记。
      铁证如山。
      周昌当场瘫倒,对贪墨之事供认不讳,还咬出了一串同伙包括他的上司刘炳元,以及户部另外几个秦党官员。
      张谦想保,可保不住。
      陆明渊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证据确凿之下,直接下令将周昌、刘炳元等人全部收监,奏折连夜递进了宫。
      而这一切的“功臣”,是辽国质子萧玄弈。
      据在场的人说,那位病弱质子从头到尾都温和有礼,只说“讨个说法”,没有半句指责。可偏偏就是这种温和,更衬得大宋官员的贪腐不堪。
      一时间,朝野震动。
      秦党人心惶惶。
      晋王党趁机发难,弹劾秦远山“治下不严,纵容亲属贪墨”。
      清流更是群情激愤,要求严查户部,彻查秦党。
      秦远山闭门不出,据说在府里砸了一套上好的青瓷。
      而萧玄弈……
      他回到质子府后,就咳血不止,昏睡了一整天。
      太医来看,说是“忧思过度,旧疾复发”。
      可韩德让知道,殿下是装的。
      那五石米、两百斤柴炭,是殿下早就算计好,派人偷偷运进周昌私宅的。所谓的“克扣”,根本不存在殿下根本没吃那份供应,全换了银子,用来养暗线了。
      “殿下,”韩德让低声问,“您为何要这么做?苏姑娘那边……”
      “她太急了。”萧玄弈闭着眼,声音虚弱,“周昌这条线,牵出刘炳元,撕开口子——这是好事。可她忘了,秦远山不是傻子。一旦他发现有人动他的钱袋子,第一反应是什么?”
      韩德让想了想:“杀人灭口?”
      “是。”萧玄弈缓缓道,“周昌必死,刘炳元也活不成。这条线,到他们俩就断了。而她,什么也得不到,反而会打草惊蛇。”
      他顿了顿,继续道:
      “可若这件事,由我来揭开,就不一样了。我是辽国质子,我揭发,是‘受委屈讨公道’。秦远山要报复,也得先掂量掂量辽国那边。而周昌和刘炳元……照样得死。但这条线,不会断。”
      “因为陆明渊?”韩德让明白了。
      “对。”萧玄弈睁开眼,眸光清冷,“陆明渊是清流,是忠臣。他查案,不会只查表面。周昌贪墨的银子去哪了?刘炳元背后还有谁?这些,他都会查到底。而秦远山……不敢动他。”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借陆明渊的手,深挖秦党的根基。
      而他自己,全身而退,还赚了个“正直”的名声。
      “殿下高明。”韩德让由衷道。
      萧玄弈却轻轻叹了口气。
      “高明?”他苦笑,“不过是……走一步看三步罢了。”
      他望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天色渐暗。
      “她这会儿……该恨我了。”
      玲珑阁,听雪轩。
      苏挽澜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封刚送来的信。
      是萧玄弈写的。
      字迹潦草,像是病中勉强提笔:
      “苏姑娘:
      今日之事,实非得已。
      周昌之线,若由你牵出,秦必疑你,杀之而后快。
      由我揭破,则可借陆明渊之手,深挖其根。
      虽夺你之功,却保你之安。
      若恨,便恨。若疑,便疑。
      只望你明白这局棋,我要赢。但不要你死,萧玄弈字。
      四月初二昏”
      信很短。
      意思却很明白。
      他不是要抢功。
      是要保她。
      苏挽澜看着那行“不要你死”,指尖微微颤抖。
      七年了。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爹娘死了,嬷嬷死了,所有爱她的人都死了。她孤身一人,行走在刀尖上,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这个人,这个病弱质子,这个满心算计的盟友,却对她说——不要你死。
      可笑。
      可悲。
      可……心里某个地方,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将信凑近烛火,看着它慢慢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然后她起身,走到琴案前,指尖落在弦上,奏的是《阳关三叠》,送别之曲,却不知是送别谁,窗外夜色渐浓,像这场棋局,越来越深,越来越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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