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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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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屿离开后,书店里仿佛还残留着灰尘被惊扰后悬浮的微粒,在渐暗的光线里缓慢沉降。沈念独自站在那片刚刚被清理出一角的区域,目光落在那摞待处理的资料上,最上方,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沉默地躺着。
她没有去碰它,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暮色正一点点蚕食白日的光亮,巷子对面的纹身工作室亮起了幽蓝的灯,在那片深蓝的笔记本封面上,投下一点点诡谲的反光。
她最终移开视线,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将分类好的旧杂志搬往暂存区,把“待处理”的筐推到更角落的地方,扫净地上的浮灰。动作机械而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
然而,当她直起身,环顾四周时,却感到一种微妙的异样。这个角落,乃至整个书店,似乎都因为下午的整理,因为那个笔记本的发现,而变得有些不同了。空气里不仅仅有旧纸的味道,还多了一丝被翻搅起的、属于过往的尘埃气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潜的张力。
第二天是周五,天气转阴,风有点大。沈念照常开店,却有些心不在焉。她不时看向门口,又或者将目光投向那个角落。陈屿昨天说今天会再来,继续整理。她不确定他会不会来,或者说,不确定他是否还会如常前来。
上午平静地过去。午后,云层更厚,天色暗得像傍晚。风卷着落叶在巷子里打旋,发出沙沙的声响。
两点十分,门被推开。陈屿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夹克,里面是简单的灰色T恤,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依旧是那种带着些许工作倦怠的平静。他手里依然提着那个帆布工具包。
“下午好。”他开口,声音如常,目光扫过已经清理过一遍的角落,“今天风大。”
“嗯,可能要下雨。”沈念从柜台后站起身,也维持着平常的语气,“还是继续整理那边?”
“对。”陈屿放下包,开始戴手套,“昨天那些资料,我晚上想了想,联系了一位在档案馆工作的校友,把情况简单说了下。他说这类私人留存的工作记录和有一定年头的校本资料,他们会有兴趣接收,让我整理一份清单和简单说明发过去。”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完全围绕着正事,仿佛昨天那本蓝色笔记本只是众多待处理物品中普通的一件。沈念点了点头:“那很好。”
“今天我把剩下的这些包裹和散件都清理出来,做个初步分类和登记。”陈屿说着,已经走向那堆旧物。
沈念走过去帮忙。两人像昨天一样,合力搬动、拆解、分类。过程沉默而有序,只有必要的低声交流。陈屿的动作依旧稳当仔细,只是沈念隐约觉得,他的沉默比昨日更深了一些,眉宇间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神,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只是专注于手头泛黄的纸页。
他们又解开两个牛皮纸包裹。一个里面是更多的旧教材和配套的教学挂图(有些已经破损);另一个则意外地发现了一些老照片和底片,装在印着“红星照相馆”字样的旧纸袋里,照片多是集体合影或风景照,人物面目模糊,背景难以辨认。
清理到最后一个大纸箱时,里面不再是捆扎好的包裹,而是杂乱堆积的各类物品:缺了口的搪瓷杯、锈蚀的煤油灯罩、一捆用橡皮筋扎着的旧书信(信封上的字迹早已褪色)、几本卷了边的连环画,还有一个扁平的、用旧绒布包着的长方形物件。
陈屿拿起那个绒布包,入手颇沉。他小心地解开已经失去弹性的系绳,掀开柔软但布满蛀洞的绒布。
里面是一块木制画板,边缘有磨损,但板面还算平整。画板上用图钉固定着一幅水彩画。画纸已经严重泛黄,颜料也褪色暗淡,但画面依稀可辨:是江南水乡常见的景致,小桥,流水,白墙黛瓦的民居,远处有淡淡的、青色的山影。笔法稚嫩,但色彩运用有一种未经雕琢的、朴素的生动感,尤其是对水光波影的捕捉,带着朦胧的氤氲之气。
画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花体的签名,颜色几乎褪尽,只能勉强认出是“林”字开头。日期写的是“1975年春”。
“画得……很有灵气。”陈屿仔细端详着,低声评价了一句,指尖隔着空气,轻轻拂过画面上那座小小的石桥,“可惜保存得不好,纸张和颜料都受损了。”
沈念也看着那幅画。褪色的画面依然能传递出作画者彼时的心境,一种安静而专注的凝视。她忽然想起那本蓝色笔记本里,那些简笔的涂鸦和贴上去的模糊照片。不同的年代,不同的人,却似乎都对眼前的景物,有过片刻留存的冲动。
“这个……也要归档吗?”她问。
陈屿沉吟了一下:“画作本身的艺术价值可能有限,但作为那个年代普通人的业余创作,也有其意义。我会在清单里特别注明一下,看档案馆是否愿意连同其他物品一起收藏。如果不行……”他顿了顿,“或许可以问问本地的小博物馆或者艺术馆,他们对这类反映地方风貌的老物件有没有兴趣。”
他总是能给出最妥帖、最理性的处理方案。沈念点了点头。
他们将画板重新用绒布包好(换了一块干净的软布衬在里面),和其他归类为“有特殊意义物品”的东西放在一起。
全部的包裹和散件终于清理完毕。地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好几堆:待上架的旧书刊、待处理的破损杂物、待联系捐赠的工作资料与私人遗物、以及少数几件像这幅画一样需要特别对待的物品。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此刻正躺在“私人遗物”那一堆的最上面。
陈屿摘下手套,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腕关节,长长地舒了口气。“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登记造册,以及联系接收单位。”他看向沈念,“清单我回去整理,弄好后发你一份。这些实物……可能还得在你这里暂存一段时间,等联系好了,再一次性搬走。会不会太占地方?”
“没关系,就放这儿吧。”沈念看着那片终于不再杂乱无章、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被整理过的废墟感的角落,“反正以前也是堆着。”
“好。”陈屿走到洗手池边洗手。水流哗哗,他洗得很仔细,打了两遍肥皂,仿佛要洗掉的不仅是灰尘。
沈念默默地将一些散落的工具归拢。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更加阴沉,一场雨势在必行。
陈屿擦干手,走回收银台附近,却没有立刻去拿自己的包。他站在那里,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空中某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夹克衫的拉链头。书店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雷声滚过天际。
“那本笔记本,”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在寂静中却显得清晰,“蓝色封面的那个。”
沈念动作停住,抬起头看他。
陈屿的视线转向她,眼神里有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困惑,又像是某种遥远的追忆。“里面的东西……很杂乱。像是随手记的。”
“嗯。”沈念应了一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看到……有我的名字。”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斟酌,“在了一张旧照片下面。”
沈念的心轻轻一缩。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陈屿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弧度:“很奇怪。完全没印象。可能是什么集体活动,被不认识的校友随手拍进去,又随手记下了名字。”他像是在解释给她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大学那么多人,各种活动也多,记混了或者根本不记得,很正常。”
他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沈念点了点头,轻声说:“也许吧。”
陈屿似乎因为她这句简单的附和而放松了一丝紧绷的肩膀。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目光再次变得清明起来。“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他总结般地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这些旧物,包括那本笔记本,都只是过去的碎片。重要的是把它们安置好。”
这时,第一滴雨重重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紧接着,雨点密集起来,很快连成一片急促的哗哗声。
“下雨了。”沈念看向窗外。
“嗯。”陈屿也转头看去,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急流,“那我先走了。下周一我再过来?到时候清单应该整理好了,我们再商量一下怎么跟档案馆那边对接。”
“好。”
陈屿拎起工具包,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整理过的角落,目光在那摞“私人遗物”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推开门,撑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正是上次遗落又被取回的那把——步入了雨幕之中。
沈念站在原地,听着雨声喧嚣。店里重归宁静,却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灌注了某种潮湿而沉重的氛围。她走到窗边,看着陈屿撑伞的背影在巷口转弯消失。黑色的伞面在灰蒙蒙的雨帘中,像一个移动的、沉默的标点。
她转身,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那个角落,落向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