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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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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下午,天气晴冷。阳光白晃晃的,没什么暖意。沈念将店里略作收拾,泡了杯陈屿给的菊花枸杞茶,清润微甘的香气在鼻端萦绕。她看了看时间,下午两点多,修车铺的老赵师傅这个点应该不忙。
她锁好店门,沿着巷子往外走。修车铺在大学城另一头的主街拐角,一间临街的旧平房,门口总是堆着些待修或修好的自行车,墙上挂满各种工具和零件。老赵师傅就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通常不是摆弄着车链子就是在听收音机里的评书。
果然,还没走近,就看见老赵师傅花白的头顶,他正低头专注地拧着一辆山地车的刹车片。旁边放着个搪瓷缸子,冒着热气。
“赵师傅。”沈念走近,打招呼。
老赵师傅抬起头,眯着眼辨认了一下,脸上露出熟悉的笑容:“哎,是小沈啊。怎么有空过来?书店不忙?”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本地老人特有的口音。
“还好。有点事想跟您商量一下。”沈念在他旁边停下脚步。
“啥事?你说。”老赵师傅放下手里的扳手,用一块油腻的布擦了擦手,示意沈念坐旁边另一个小马扎。
沈念没坐,站着简单说明了来意:“我有个朋友,在做老城区历史变迁的调查,需要找一些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解过去情况的老师傅做访谈,聊聊天,记录一些老故事。我就想到您了。您在这片修车修了几十年,知道的肯定多。”
老赵师傅听了,没立刻答应,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茶,咂咂嘴:“历史变迁?访谈?”他皱纹深刻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我一个修车的老头子,能知道啥?就会修个车。”
“您和您父亲两代人都在这里,看着这条街、这片区一点点变样,这就是最生动的历史。”沈念诚恳地说,“而且不用紧张,就是随便聊聊,您想起什么说什么,关于这条街的老铺子、老邻居、以前的样子,什么都行。我朋友人很实在,就是做学问的,绝对尊重您。”
老赵师傅又沉吟了一会儿,目光掠过街上穿梭的车流和对面崭新的连锁奶茶店招牌。“唉,变化是大啊。”他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我爹那会儿,这路口还是个热闹的菜市口呢,大清早人声鼎沸。后来菜市场搬了,盖了楼。再后来,我接过这铺子,看着街对面的国营百货变成私人服装店,又变成网吧,现在成了奶茶店……铺子换了一茬又一茬,人也是。”
他的语气里有种深沉的感慨,不是抱怨,只是陈述。沈念安静地听着。
“你那个朋友,真想听这些老掉牙的事儿?”老赵师傅看向沈念。
“真想听。他说这些口口相传的记忆,比书本上的记载更鲜活。”沈念把陈屿的话转述了一下。
“行吧。”老赵师傅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点豁达的笑,“反正我下午也没啥事,有人愿意听我唠唠,也挺好。不过提前说好啊,我可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就是瞎聊。”
“就是瞎聊最好。”沈念也笑了,“那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朋友过来,或者您去我书店那边?”
“就这儿吧,我这儿自在。”老赵师傅指了指自己狭小但堆满熟悉物件的铺面,“让你朋友来,我请他喝茶。时间……明天下午?后天也行。”
“那我问问他,尽快给您回话。谢谢赵师傅!”沈念松了口气。
“谢啥,小事。”老赵师傅摆摆手,又拿起扳手,“对了,你书店里有没有那种讲老手艺、老行当的书?我孙子最近学校搞什么‘传统文化’作业,非缠着我讲以前修车的事,我讲了他又嫌不系统。”
“我帮您找找,应该有相关的。”沈念应承下来。
离开修车铺,沈念心里踏实了不少。老赵师傅答应了,是个好开头。她想了想,又朝斜对面那家老式理发店走去。
理发店门脸更小,玻璃门上贴着褪色的“理发、刮脸”红字。推门进去,一股暖融融的、混合着洗发水、发油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店里只有两张老式的理发椅,镜子边框的镀铬已经斑驳。王阿姨正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打毛线,听见门响抬起头。
“王阿姨。”
“哟,念念啊,快来坐。”王阿姨放下毛线,热情地招呼。她五十多岁,烫着细密的小卷发,穿着干净的罩衫。“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剪头发?”她说着就习惯性地去拿围布。
“不是,王阿姨,我有点事想请您帮忙。”沈念忙说。
听完沈念类似的请求,王阿姨的反应比老赵师傅快,但顾虑似乎也多些。“访谈?问过去的事儿?”她皱起眉,“我一个理发的老太婆,有什么好问的?再说,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提起来也没意思。”
沈念敏锐地察觉到王阿姨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她放缓了声音:“就是随便聊聊,比如您接手这店时的情况,以前的邻居,街坊间的趣事。不方便说的绝对不问。”
王阿姨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毛线。“你那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是我大学校友,现在做文化保护方面的工作,人很正派,就是做研究用。”沈念解释。
王阿姨“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也行吧。不过别搞得太正式,我也不会说。时间别太长。”
“好的,谢谢王阿姨!时间地点都看您方便。”
“就店里吧,下午三四点一般没人。”王阿姨说,“不过最好别弄什么摄像机录音笔的,我不习惯。”
“我跟他说,尽量不用,或者用了也先经过您同意。”沈念保证。
从理发店出来,沈念没有立刻回书店。她在初冬清冷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心里想着刚才两位老人的反应。老赵师傅的豁达,王阿姨隐约的戒备,都是岁月和经历留下的痕迹。陈屿想要打捞的,正是这些沉在个人生命河床底下的、带着各自温度与颜色的记忆砂砾。
她拿出手机,给陈屿发了条简短的信息:“联系了两位。修车铺赵师傅,理发店王阿姨。都愿意见面聊聊。赵师傅时间灵活,王阿姨希望下午三四点在店里,且对录音摄像有些顾虑。具体情况电话聊?”
信息发出去没多久,手机就震动起来。是陈屿的直接来电。
“沈念?”他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一丝克制的欣喜和清晰的信号杂音,似乎在外面,“这么快就联系到了?太感谢了!”
“刚好下午有空,就去问了问。”沈念走到路边一棵叶子落尽的行道树下,避开车流声。
“两位老师傅都愿意谈,这已经非常好了!”陈屿的语气很振奋,“王阿姨的顾虑完全理解,我们做口述最重伦理,一定会尊重被访者的意愿,录音录像必须事先征得明确同意,如果对方不愿意,我们只用笔记。时间地点都以他们方便为准。”
他的专业态度让沈念更放心了些。“赵师傅说就在他修车铺聊,他觉得自在。”
“没问题!街头访谈有时反而更自然。”陈屿立刻同意,“你看明天下午怎么样?我先去见赵师傅?王阿姨那边,如果你方便,能不能先帮我约后天下午?或者看她哪天方便?”
“我问问王阿姨再回复你。”
“好,好。”陈屿连声应着,“沈念,真的……特别谢谢你。这比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碰运气强太多了。”
“举手之劳。”沈念顿了顿,“那你明天大概几点过来?先到书店?”
“我上午在项目组,下午一点左右能到书店。然后一起去赵师傅那儿?”陈屿商量着问。
“行。”
“那我明天下午一点到书店。今天先这样,不打扰你了。再次感谢!”陈屿的声音透着由衷的感激。
挂了电话,沈念握着有些发烫的手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冷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她抬头看了看灰蓝色的天空,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被一点点具体的、向外延展的事情填补了。
回到书店,她先给王阿姨打了个电话,约了后天下午三点半在理发店。王阿姨答应了,语气比下午缓和了些。
做完这些,沈念坐回收银台后,重新捧起那杯已经温凉的菊花枸杞茶。茶香淡了,入口微苦,回味却依然甘润。
窗外,天色向晚。街灯渐次亮起。
她翻开手边一本关于城市记忆的书,却看不进去。脑子里浮现的,是明天下午陈屿到来时的情景,是老赵师傅洪亮的嗓音和布满油污的双手,是那些即将被讲述的、关于这条街道的陈旧往事。
一切,都在以一种平静而坚实的方式,向前推进着。而她,似乎也不再仅仅是那个守着“旧书痕”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