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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周四的下午,天色比昨日更显沉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湿冷,似乎随时会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沈念在下午三点左右,给理发店的王阿姨打了个电话,再次确认了访谈时间,并按照陈屿的嘱咐,委婉地强调了访谈的边界和尊重意愿的原则。王阿姨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比昨天平静了些,只说了句“知道了,你们到时候过来吧”。

      三点二十,陈屿准时推开了书店的门。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围了条深蓝色的围巾,看起来比昨天穿羽绒背心更正式些,或许是为了给第一次见面的王阿姨留下更稳重的印象。他手里依旧提着那个双肩包。

      “下午好。”他走进来,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寒气,“王阿姨那边确认好了?”

      “嗯,三点半,在她店里。”沈念看了看他,“直接过去?”

      “好。”陈屿点头,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硬壳笔记本和笔,仔细检查了一下笔芯,“今天也不带录音设备,全靠笔头了。”

      两人走出书店。冷风扑面,带着刺骨的湿意。陈屿将围巾往上拉了拉,侧身稍挡在沈念前面。巷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声。

      理发店的门虚掩着,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沈念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开。

      店里比外面暖和许多,一股熟悉的洗发水和发油气味混合着暖风机的热气涌来。王阿姨已经坐在一张理发椅上等着了,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罩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似乎还淡淡扑了点粉。看到他们进来,她站起身,表情有些拘谨,但还算镇定。

      “王阿姨,这就是我朋友陈屿。”沈念介绍道。

      “王阿姨您好,冒昧打扰了。谢谢您愿意抽出时间。”陈屿上前一步,微微欠身,态度恭敬而不显卑微。

      “坐,坐吧。”王阿姨指了指旁边的两张凳子,自己又重新坐回理发椅,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背挺得笔直。

      沈念和陈屿在凳子上坐下。小小的理发店此刻显得有点拥挤,镜子反射着三人的身影。

      陈屿没有立刻打开笔记本,而是先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几把老式手动推剪和刮脸刀上,还有镜框边夹着的一些早已泛黄的美发样式图片。“王阿姨,您这店开了很多年了吧?这些工具现在很少见了。”

      他的开场白和昨天类似,从最熟悉的环境入手,降低对方的紧张感。

      王阿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紧绷的肩膀似乎松了一点:“是啊,我母亲那会儿就开着了。这些老物件,用顺手了,舍不得扔。现在年轻人谁还用这个?都是电推子。”

      “手动有手动的好,更考验手艺。”陈屿很自然地说,“我听说以前老师傅剃头刮脸,那是一绝。”

      提到手艺,王阿姨的眼神亮了一些:“那倒是。我母亲剃的头,又光又服帖,刮脸更是舒服,热毛巾敷过,刀锋又快又稳,一点不拉皮肤。那时候,这条街上的老少爷们,好多都认准我们家。”她的话匣子打开了一条缝。

      陈屿适时地引导:“那时候这条街,像您家这样的老店多吗?街坊邻居常来常往吧?”

      “多啊。”王阿姨陷入了回忆,语速渐渐快了起来,“街口是粮店,隔壁是布店,再过去是杂货铺、酱油店……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早上开门互相打招呼,晚上关门一起在门口乘凉聊天。谁家有点什么事,整条街都知道。”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神情,“哪像现在,对门住的是谁都不清楚。”

      “那时候来理发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陈屿一边听,一边打开笔记本,但并没有立刻记录,只是拿在手里,以示尊重。

      “什么样的人都有。”王阿姨说,“工人、干部、老师、学生……那时候男的讲究‘正月不剃头’,但平时每个月总要来修理一次。小孩满月要剃‘胎头’,老人做寿也要修面。我们这行,虽然不起眼,但离不开。”

      她开始讲述一些趣事,比如某个特别怕痒的客人,一碰脖子就笑个不停;比如有个老先生每次来都要听一段评书,理完了还舍不得走;比如过年时店里如何忙碌,母亲如何手脚麻利地应对长长的队伍。这些琐碎的细节,让那个早已逝去的年代变得生动起来。

      陈屿听得很专注,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关键词,更多的时候只是用眼神鼓励王阿姨继续说下去。他的姿态放松而专注,没有任何审视或评判的意味,只是一个诚恳的聆听者。

      沈念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镜子里王阿姨的神情从最初的拘谨,到慢慢沉浸在回忆中的柔和,再到提及某些往事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她也注意到,陈屿在倾听时,不仅关注故事本身,也敏锐地捕捉着讲述者的情绪变化,并适时调整提问的角度和语气。

      当王阿姨讲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街上开始出现发廊,烫发染发流行起来,老式理发店受到冲击时,她的语气变得复杂。“那时候也想过跟着学烫发,进新设备。可我母亲说,咱们就做这老手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总有老街坊认。”她顿了顿,“后来……母亲病了,店差点开不下去。再后来,街坊搬的搬,走的走,老顾客越来越少。”

      店里一时沉默下来,只有暖风机嗡嗡作响。窗外的天色更加昏暗。

      陈屿没有追问“后来”的具体细节,只是轻声问:“那您坚持下来,是因为母亲的话,还是因为别的?”

      王阿姨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罩衫的布料。“都有吧。”她最终说道,声音有些低,“这店……就像个念想。守着它,就好像……有些东西还没完全丢掉。”她没有明说“有些东西”是什么,但沈念和陈屿都听出了那话语里的重量。

      陈屿合上笔记本,没有继续记录。“王阿姨,谢谢您跟我们分享这些。这些记忆,这些坚持,都非常珍贵。”他的话语很真诚,“这家店,您的手艺,还有您和您母亲的故事,都是这条街历史的一部分,不应该被忘记。”

      王阿姨抬起头,看着陈屿,眼中似有微光闪动,又很快隐去。她摆了摆手,神情恢复了平日的淡然:“什么珍贵不珍贵的,就是过日子罢了。你们不嫌我啰嗦就行。”

      “怎么会,受益良多。”陈屿站起身,“今天占用您不少时间了。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访谈就此结束,比预想的要平和顺利。王阿姨送他们到门口,脸上的表情比他们刚来时松弛了许多。

      走出理发店,冷风一吹,沈念才发觉店里其实很闷热。街道上行人寥寥,天色晦暗,像是提前入了夜。

      “王阿姨……好像有些心事。”走出一段距离后,沈念低声说。

      “嗯。”陈屿点点头,将围巾重新裹好,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她提到母亲生病和店铺艰难时的停顿,还有那句‘有些东西还没完全丢掉’……背后可能有很多故事。但她不愿意深谈,我们绝对不能追问。”

      他的判断和沈念的感觉一致。“口述历史就是这样,”陈屿继续说道,语气带着理解的尊重,“每个人愿意分享的边界不同。我们能做的,就是聆听他们愿意讲述的部分,并保护好这些碎片。”

      两人没有立刻回书店。陈屿看了看时间,还不到五点。“去昨天那家咖啡馆?我把刚才的关键点记一下。今天王阿姨讲的很多细节,和赵师傅说的能互相印证,比如那条街的老店布局,还有街坊间的那种亲密感。”

      他的提议很自然。沈念点了点头。

      咖啡馆里依然温暖宁静。他们又坐在了昨天的位置。陈屿照例点了美式,沈念要了热可可。陈屿一坐下就摊开笔记本,开始快速整理,神情比昨天更加凝神。

      沈念慢慢搅动着杯中的热可可,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今天王阿姨的故事,尤其是她最后那句话,在她心里激起了一些细微的共鸣。守着一样东西,仿佛就能守住一段时光,一种情感,或者仅仅是一种不愿彻底放手的姿态。这感觉,她并不陌生。

      陈屿停下笔,揉了揉眉心,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注意到沈念有些出神,轻声问:“累了?”

      “没有。”沈念回过神来,摇摇头,“只是觉得……王阿姨挺不容易的。”

      “是啊。”陈屿叹了口气,“每一个普通人背后,可能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沉重的时光。我们能记录的,往往只是浮在水面上的那一小部分。”他顿了顿,看向沈念,“就像你开书店,坚持这么多年,背后肯定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的话题忽然转向她,语气平和,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但并不冒犯。

      沈念微微怔了一下,低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也没什么特别的故事。”她淡淡地说,“就是喜欢书,也需要一个地方安身立命。”

      陈屿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她这个简单的解释。“能找到一个喜欢且能安身立命的事,并坚持下去,本身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他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温和的欣赏。

      沈念感到脸有些发热,不知是店里暖气太足,还是因为他的话。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天色已完全黑透,路灯亮起,细小的雪粒开始无声地飘落,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

      “下雪了。”她轻声说。

      陈屿也看向窗外,脸上露出些许孩童般的欣喜:“真的。今年的初雪。”

      细雪纷纷扬扬,安静地覆盖着街道和屋顶。咖啡馆里温暖如春,轻柔的音乐流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初降的雪,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宁静与共处。

      笔记本摊开在桌上,墨迹未干。窗外,一个湿润而寒冷的冬天,正悄然降临。而窗内,一些温暖而细微的东西,也在无声地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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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第一篇小故事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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