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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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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夜,清晨时分停了。世界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洁净的白色,在尚未大亮的晨光里泛着清冷的蓝。沈念推开书店门时,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特有的清新。巷子里的青石板路被雪半掩,留下几行早起的脚印。对面纹身工作室的蓝色招牌上,也顶着一小撮松软的雪。
她将门口的雪扫到一边,挂好木牌,回到室内。暖气还没完全驱散寒意,她搓了搓手,开始日常的清扫。心思却有些飘忽,时而落在昨日王阿姨略显寂寥的神情上,时而飘向咖啡馆窗外无声飘落的细雪,以及对面那人专注记录时低垂的睫毛。
上午没什么客人。她冲了杯热茶,捧着暖手,坐在柜台后,随手翻着一本关于城市记忆的理论书,却有些看不进去。窗外的雪景让书店里显得更加静谧,时间流淌得缓慢而清晰。
下午一点多,门口传来踩雪的咯吱声。沈念抬起头。
陈屿推门进来,肩头落着几点未来得及拍掉的雪花,手里除了那个双肩包,还提着一个纸袋,隐约冒着热气。他今天穿了件军绿色的派克大衣,衬得脸色有些白,但眼神清亮。
“下午好。”他走进来,带进一股清冷的雪气,将纸袋放在柜台上,“路过看到有卖糖炒栗子的,刚出锅,想着你可能喜欢,就买了一包。”
纸袋温热,栗子的甜香混合着焦糖和沙子的味道散开,瞬间驱散了空气中的清冷,带来一种踏实的暖意。沈念有些意外,看着他被冷风吹得微红的鼻尖和耳朵,心头微微一软。“谢谢。外面很冷吧?”
“还好,雪停了,就是化雪的时候更冷些。”陈屿脱下手套,呵了呵手,“今天不出去访谈了。想借你这里整理一下这两天的笔记,把赵师傅和王阿姨的讲述对照着梳理梳理,看看能不能勾勒出这条街更完整一点的变迁脉络。会不会打扰你?”
“不会。”沈念摇摇头,指了指靠窗的那张桌子,“你就在那边吧,光线好。”
“好。”陈屿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几份地图复印件和一叠便签纸,在窗边坐下。他将栗子纸袋往沈念那边推了推,“趁热吃。”
沈念拿了一颗栗子,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她慢慢地剥着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陈屿已经摊开了笔记本和地图,神情专注,先用不同颜色的笔在便签上写下关键的时间点、事件和人物,然后试着在地图复印件上标注出老店的大致位置,口中不时低声自语,梳理着逻辑。
他的侧影映在窗外雪后明净的光线里,轮廓清晰而沉静。那种专注于某事时散发的沉静气场,再次让沈念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她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手中金黄的栗仁,慢慢放进嘴里,香甜软糯。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有翻动地图的窣窣声,以及沈念自己剥栗壳的轻微脆响。暖气渐渐充盈了空间,栗子的甜香、旧书的味道和陈屿身上带来的、极淡的冷冽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放松的氛围。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陈屿似乎告一段落,他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抬头看向沈念,笑了笑:“理出一点头绪了。赵师傅的记忆更偏向公共空间和男性视角,王阿姨的则更多家庭、邻里和女性生活的细节。结合起来看,很有意思。”
“能看出这条街大概是怎么变的吗?”沈念问。
“嗯,有个粗略的轮廓了。”陈屿起身,拿着地图和几张便签走过来,在柜台另一边摊开,“你看,根据他们的描述,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这里是一个以国营店铺和集体企业为主、混杂着少量私人小铺的社区商业街,生活气息浓厚,邻里关系紧密。”他用手指在地图上虚画了一个范围。
“八十年代中后期到九十年代中,个体经济活跃,私营店铺大量出现,老店受到冲击,人员流动性开始加大,但基本格局还在。”他的手指移动着,“九十年代末到新世纪头十年,大学城扩建,周边开发,大量外来人口涌入,老住户迁出,传统店铺快速消失,被新的服务业态取代。街貌变化巨大,社区纽带断裂。”
他总结得清晰明了。沈念看着地图上那些被标注出的、如今早已消失或改头换面的店名,心中感慨。“赵师傅和王阿姨,算是最后一批亲历了完整变迁过程的见证者了。”
“是啊。”陈屿点点头,神情有些严肃,“所以他们的记忆格外宝贵。我正在想,怎么把这些零散的口述,和我从档案馆找到的文字、图片资料结合起来,形成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叙述。不仅仅是罗列事实,最好能呈现出变迁中‘人’的感受。”
他的思考显然已经超出了单纯收集资料的层面。沈念看着他眼中跳动的思索的光芒,轻声问:“你做这些,是为了写报告,还是……”
“最终是要形成项目报告和可能的建议,比如对留存下来的历史风貌如何保护,对社区记忆如何传承。”陈屿解释道,“但对我来说,过程本身也很有意义。触摸到那些具体生命的温度,理解他们如何在时代洪流中安身立命,或者随波逐流……这比任何宏观数据都更打动我。”
他的话真诚而富有感染力。沈念沉默了片刻,说:“你很适合做这个。”
陈屿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漾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意里有些许赧然,也有些被理解的温暖。“只是觉得……总得有人做这些事。有些东西消失得太快了,快到来不及被记住。”
他将地图和便签收拢,放回窗边的桌上。然后又拿起一颗栗子,慢慢地剥着。“其实,我刚毕业那几年,做的不是这个。在商业咨询公司,整天和数据、模型打交道,看起来光鲜,但总觉得……浮在半空,不接地气。”他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后来有一次参与一个老城改造的项目评估,接触到一些被迫搬迁的老居民,听他们讲起过去的生活和街坊,那种真实的失落感……触动了我。后来就转了方向,考了相关的研究生,慢慢做到现在。”
这是他第一次谈及自己的过往经历,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透露出重要的转变轨迹。沈念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可能有点理想主义吧。”陈屿自嘲地笑了笑,“做这行收入一般,奔波辛苦,还常常面对各种现实的无奈。但至少,每天醒来,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是能触摸到一些真实的东西的。”
“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并且付诸行动,已经很好了。”沈念说,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她想起自己守着这间书店的七年,何尝不也是一种对“真实”的触摸和坚持,尽管方式不同。
陈屿看向她,目光深深,仿佛想从她平静的面容上读出更多。“那你呢?当初怎么会想到开这样一家旧书店?而且一开就是七年。”
问题再次回到她身上,但这一次,沈念没有感到被冒犯或想要回避。也许是窗外的雪光太宁静,也许是栗子的暖香太妥帖,也许是他刚才坦诚的分享无形中缩短了距离。
“喜欢书,也喜欢旧东西。”她简单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温热的杯壁,“觉得它们有故事,有温度。开店……能养活自己,也能有个安静的地方待着。”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没你想的那么有情怀,最开始,也就是想找个落脚处。”
她说的是实话。最初的动机朴素得近乎现实。
陈屿却认真地点点头:“很多时候,最持久的坚持,往往就始于最朴素的理由。能把它变成生活,并且过得从容,本身就了不起。”
他的话里没有夸张的赞美,只有一种平实的理解和尊重。沈念感到心头那层习惯性的淡漠外壳,似乎被这理解悄然融化了一角。
窗外的光线渐渐偏西,将雪地染上淡淡的金色。书店里的暖意更浓了。
“晚上有空吗?”陈屿忽然问,语气自然,“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做羊肉锅子的小店,这个天气吃正好。算是……慰劳你帮我联系访谈,还有提供这么舒适的办公场地?”他用了半开玩笑的口吻,眼神里却带着诚恳的期待。
沈念看着他。他的邀请一次比一次更具体,也更日常化,像是两条原本平行的溪流,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接近,即将汇合。
她想起昨晚独自回到书店时,那种空寂中带着一丝莫名暖意的复杂心情。此刻,那丝暖意似乎更清晰了些。
“好。”她听到自己这样说,声音平静。
陈屿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纯粹的愉悦。“那说定了。六点?我先回去放一下东西,换件衣服,然后过来接你?”
“嗯。”
陈屿很快收拾好东西,将剩下的栗子往沈念那边又推了推,然后告辞离开。门开合间,冷风短暂侵入,随即又被室内的温暖包裹。
沈念独自站在柜台后,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覆雪的巷子里渐渐远去。她低头看着桌上那包犹带余温的糖炒栗子,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气息。
窗外的雪地反射着夕照,一片澄净的金红。夜晚即将来临,而这一次,她将不再独自回到楼上清冷的小公寓,面对一室寂静。
一种久违的、带着些许陌生期待的微澜,在她平静的心湖里,轻轻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