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第 23 章 ...
-
第二天清晨,雪又开始零星地飘落。不是前夜那种细密的雪粒,而是大朵大朵、松松软软的雪花,从灰白的天幕中悠然旋落,无声地覆盖着尚未融尽的旧雪。沈念醒来时,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外面一片朦胧的洁白。
她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下楼准备开店。心绪却比往日多了一丝说不清的轻软,像窗外的落雪,静悄悄的,却实实在在覆盖了心底的每一处角落。昨夜羊肉锅子的暖意,雪地散步的静谧,还有陈屿那句“很踏实,也很好”,都在晨光中发酵成一种温淡的余韵。
清扫门口新雪的时候,她的动作比平日轻快了些。挂好木牌,回到店内,暖气尚未完全驱散寒意,她却不觉得冷。冲了杯热咖啡,捧着暖手,站在玻璃门后,看着雪花缓缓飘落。巷子里阒无人迹,世界安静得像一幅缓缓展开的水墨画。
上午的时间在翻阅新到的一批旧书中度过。这批书品相不错,多是七八十年代出版的中外文学作品,散发着陈年的油墨和纸张气息。她一本本检视,拂去灰尘,判断价值,贴上价签。专注的工作让她心神安定,却又在不经意间,思绪飘向窗边那张桌子——陈屿曾在那里整理笔记,侧影沉静。
下午,雪渐渐停了,天色依旧阴沉。她正将整理好的书上架,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随即是风铃清脆的响声。
沈念转过身。陈屿推门进来,肩上和头发上沾着未化的雪花,手里提着那个双肩包,还有一个小小的、印着某家西点店logo的纸盒。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羽绒服,拉链敞开,露出里面的浅灰色毛衣,脸上带着被冷风吹过的红润。
“下午好。”他走进来,将雪花拍落,笑容明朗,“路过那家你上次说核桃面包好吃的店,看到新出了栗子蛋糕,就买了一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栗子味。”
纸盒被放在柜台上,散发出淡淡的甜香。沈念有些怔然,看着他被雪水微微打湿的额发和真诚的眼神,心头那处温软的地方,像是又被轻轻触碰了一下。“谢谢。外面雪大吗?”
“还好,就是飘着,不算大。”陈屿将背包放下,搓了搓手,“今天过来,是想继续整理后面那个小仓库,上次不是说里面还有些东西吗?另外,我根据赵师傅和王阿姨的讲述,画了一张这条街八十年代鼎盛时期的店铺分布草图,想让你看看,有没有印象或者需要补充的地方。”
他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卷用硫酸纸小心包裹着的图纸,在柜台上展开。图纸是用铅笔和彩铅手绘的,线条干净,标注清晰。以街口为原点,沿着主街和两条主要支巷,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店铺名称:国营粮店、副食品店、老马茶馆、赵家修车铺、王家理发店、红星照相馆、新华书店(旧址)、裁缝铺、自行车行……甚至还有一些流动摊贩的常用位置。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一些简短的备注,比如“茶馆兼说书场,下午最热闹”、“照相馆兼冲洗,老板会自己调药水”。
沈念仔细地看着这张草图。许多店名对她而言是陌生的,毕竟她七年前才来到这里。但一些位置和描述,又能和她偶尔从老顾客口中听到的零碎片段对应上。她伸出指尖,轻轻点在一个标注为“租书摊”的位置上,那里靠近以前的老新华书店。“这里……好像听赵师傅提过,是个露天的摊子,主要是武侠和言情小说,按天收费。”
“对!赵师傅提过一嘴,我记下来了。”陈屿眼睛一亮,立刻从旁边抽出笔记本核对,“他说那时候年轻人最爱去那里蹭书看。你能确认大概位置,太好了。”他拿起铅笔,在那个标注旁又加了一个小注。
“这里,”沈念的手指移到支巷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标着“无名打铁铺”,“王阿姨好像说过,她母亲曾提到巷子最里头有个脾气古怪的老铁匠,偶尔帮街坊打些菜刀、锅铲,手艺极好,但不爱说话。”
“这个我没记到!”陈屿立刻记录下来,神情专注,“很重要的补充。这种几乎被遗忘的手艺人,正是变迁中消失得最彻底的。”
两人就这样头碰头地(虽然还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对着草图,结合各自的记忆和听闻,一点点补充、修正。陈屿偶尔会讲述他从其他渠道(比如旧报纸广告、工商登记残卷)查证到的信息,沈念则提供从街坊邻居闲聊中获得的、更生活化的细节。这个过程平和而高效,充满了发现与印证的乐趣。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草图变得愈发丰富,像一幅逐渐显影的老照片,呈现出那条街曾经活色生香的市井风貌。
“差不多了。”陈屿最后审视了一遍草图,满意地舒了口气,“这幅图的价值,可能比几万字的描述都直观。谢谢你,沈念,很多关键细节都是你补充的。”
“我只是把听到的零碎信息串起来了。”沈念说。和他一起完成这件事,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充实感。
陈屿小心地将图纸重新卷好,用硫酸纸包好。“这个,我回去再誊绘一份清晰的,原件可以留给你,算是……我们合作的成果?”他笑着说,眼里闪着光。
“好。”沈念点头。
“那……现在去看看小仓库?”陈屿收起图纸,看向书店里侧那扇小门。
沈念拿出钥匙,走过去打开了那扇许久未开的小门。一股更陈腐的、混合着灰尘和旧物气息的空气涌出。里面没有窗,光线昏暗,空间逼仄,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捆扎的杂志和报纸,还有一些不知用途的杂物。
陈屿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了照,戴上了手套和口罩。“看来工程不小。今天先大致看一下是什么性质的东西,做个初步分类?”
“嗯。”
两人开始小心地搬动、查看。这里的物品更加杂乱无章:有大量过期的学术期刊和会议论文集(估计是附近学校清理出来的),有整箱的空白账本和单据,有一些破损的教具和实验仪器(像是从中学淘汰的),还有不少看起来是私人寄存后又遗忘的杂物——旧皮箱、褪色的锦旗、生锈的奖杯、甚至还有一台老式打字机,键帽上的字母都磨损了。
在搬开一个沉重的、装着旧辞典的纸箱后,陈屿的手电光落在墙角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扁平木箱上。木箱不大,像是用来装画或镜框的,但盖子用生锈的小锁锁着。
“这个……”陈屿试着搬动了一下,很沉。“锁锈死了。”
沈念凑近看了看,木箱表面除了灰尘,没有其他标识。“没见过这个箱子。可能是以前某任店主留下的,或者别人寄存的?”
“有可能。”陈屿仔细检查了一下锁头,锈蚀严重,很难无损打开。“要打开看看吗?可能需要工具。”
沈念犹豫了一下。对于这种来历不明又上了锁的旧物,她通常选择不去惊动。“先放着吧。等其他东西清理完了再说。”
“也好。”陈屿没有坚持。他将木箱挪到一边相对空旷的位置,做了个记号。
他们继续清理,将物品大致分为“待处理废纸”、“可能有价值的旧书刊”、“特殊杂物(待定)”几类。小仓库里灰尘弥漫,即使戴着口罩,也忍不住呛咳。工作了两个多小时,才清理出不到三分之一的空间。
“今天先到这里吧。”陈屿摘掉口罩,脸上沾了不少灰痕,有些狼狈,却笑着,“比想象中麻烦,但也挺有意思,像探险。”
沈念也摘下口罩,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没想到堆了这么多没用的东西。”
“旧书店嘛,总有些历史的沉积层。”陈屿走到洗手池边清洗,“慢慢来。这周我再抽两个下午过来,应该能清完。”
沈念看着他在灯光下低头洗手的侧影,水流冲过他修长的手指,洗去灰尘和污渍。一种极其日常的景象,却让她心里泛起一丝微澜。她转身,拿起那块栗子蛋糕,走到柜台后,打开纸盒。
蛋糕做得很精致,栗子泥细腻,奶油蓬松,上面点缀着糖渍栗仁。她切下一小块,尝了尝,香甜不腻,栗子味浓郁。
“味道怎么样?”陈屿擦干手走过来。
“很好。”沈念递给他一把干净的小勺,“你也尝尝。”
陈屿接过勺子,也切了一小块送入口中,点点头:“确实不错,栗子味很正。”他没有多吃,只尝了一口便将勺子放下,很自然地拿起沈念放在一旁的杯子,给她倒了杯温水。“累了吧?喝点水。”
“谢谢。”
两人静静地分食着那一小块蛋糕,谁也没有再多说话。书店里只开了几盏壁灯,光线温暖而昏暗。窗外,夜色已深,雪花不知何时又悄悄飘了起来,在路灯的光晕里无声飞舞。
一种安宁而亲密的氛围,在弥漫着旧书、灰尘、栗子蛋糕甜香和彼此无声陪伴的空气里,缓缓流淌。那些未竟的清理工作,那只生锈的木箱,以及仓库里更多的未知,都暂时退到了背景之中。
此刻,只有这一方温暖的灯光,一块分享的甜点,和两个在世事变迁中偶然重逢、正试图一点点靠近的、安静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