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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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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屿离开后,书店里重归寂静。沈念慢慢地将剩下的几颗栗子剥完,金黄的栗仁在掌心温热软糯。她细细吃完,将纸袋和栗壳收拾干净,又用湿布将柜台擦拭了一遍。动作不疾不徐,却比平日多了几分刻意的从容,仿佛要藉由这些琐碎的日常,来安抚心头那缕细微的、陌生的悸动。
窗外的雪光渐渐黯淡,暮色四合。她走到窗边,望着巷口的方向。雪后的傍晚格外安静,连偶尔经过的行人脚步声都显得清晰。远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五点三刻,她上楼换了件衣服。依旧是简单的款式,深灰色的羊绒衫,米白色的直筒裤,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长款羽绒服,围上厚实的羊毛围巾。镜中的自己,除了眼神比平日略显清亮,并无太多不同。她将头发重新梳理了一下,然后下楼,锁好书店的门。
六点整,巷口准时出现了车灯的光束。陈屿那辆深灰色的SUV缓缓驶近,停在了路边。他下车走过来,也换了衣服,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围着昨天那条深蓝色的围巾,在雪地的映衬下,身形显得越发挺拔。
“等很久了?”他走到近前,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没有,刚出来。”沈念说。
车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陈屿开车依旧平稳,驶过被雪半掩的街道,朝着大学城外围的老居民区方向开去。沿途可见一些平房的屋顶上积雪未化,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
“那家店在一个老小区里面,不太好找,但味道很地道,羊肉都是当天现宰的,汤底熬得久。”陈屿一边开车一边介绍,“天冷的时候,生意特别好,多是附近的街坊。”
车子拐进一条略显狭窄的巷子,两旁是有些年头的多层住宅楼。最终在一排底商前停下,其中一间门脸不大,挂着红底黄字的招牌“老马羊肉馆”,玻璃窗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透出里面温暖明亮的灯光和隐约的人声。
推门进去,热气夹带着羊肉汤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店里果然坐得满满当当,大多是家庭或朋友聚餐,人声嘈杂,但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嗓门洪亮,看到陈屿便熟络地打招呼:“陈老弟来啦!里面还有个小桌,刚收拾出来!”
他们被引到靠里侧一张小方桌坐下。桌子擦得干净,但免不了有些油腻感,墙上贴着简单的菜单和酒水价目表。陈屿问沈念:“能吃辣吗?他们的清汤锅和红汤锅都不错,清汤更显鲜,红汤是微辣的,冬天吃着暖和。”
“微辣可以。”沈念说。
陈屿便点了红汤锅底,又熟练地点了几样配菜:鲜切羊肉、羊肚、白菜、豆腐、粉丝,还有一小份店家自制的烧饼。“他们家烧饼泡在汤里吃,是一绝。”他推荐道。
等待上菜的时候,陈屿起身去消毒柜拿来碗筷,用热茶烫过,又给沈念倒了一杯店里免费提供的、味道有些粗糙但热气腾腾的砖茶。“这里环境简陋,但东西实在。”
“挺好的,很有生活气息。”沈念环顾四周。隔壁桌是一大家子人,老人孩子欢声笑语;斜对面几个穿着工装的汉子正就着羊肉喝着啤酒,高声谈笑。这种喧闹而真实的氛围,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松弛。
锅子很快端了上来,红油汤底在电磁炉上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香气四溢。陈屿先将羊肉下进去,烫熟了先夹给沈念:“尝尝,小心烫。”
羊肉片薄而匀,烫熟后嫩滑不膻,蘸着店家特调的麻酱腐乳韭菜花蘸料,味道醇厚鲜美。热汤下肚,一股暖意从胃里弥漫开来,很快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味道怎么样?”陈屿问,自己也夹了一筷子。
“很好。”沈念由衷地说。在这种寒冷天气里,围坐一桌吃热气腾腾的锅子,确实是件幸福的事。
两人慢慢吃着,话题也随着氤氲的热气自然展开。陈屿讲起他做项目时遇到的各种趣事和窘事:如何在乡间寻找会唱古老山歌的老人,如何费尽口舌说服一位老工匠展示濒临失传的技艺,如何在档案馆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发现关键线索时的狂喜。他的讲述生动而不浮夸,带着一种对工作本身的热爱和对他人的尊重。
沈念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问题,或者被他的描述逗得微微一笑。她也简单说了些开书店的日常,比如如何判断一本旧书的价值,如何应对各种奇怪的顾客,如何在一个阳光好的下午,独自享受书店里宁静的阅读时光。她的叙述平实简短,但陈屿听得很专注,眼中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
“有时候觉得,我们俩的工作,好像有点异曲同工。”陈屿忽然说,用漏勺捞起一些煮得恰到好处的白菜和豆腐,分到两人碗里,“你是在旧书堆里打捞可能被遗忘的文字和思想,我是在老人记忆和故纸堆里打捞可能被遗忘的生活和历史。都是跟‘过去’打交道,都想留住点什么。”
这个类比让沈念微微一怔。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可能吧。”她轻声说,“只是你做的,更有系统,也更……宏大些。”
“谈不上宏大。”陈屿摇摇头,认真地说,“本质上都是保存和传递。你让一本书重新遇到需要它的读者,让一种思想或一段叙述得以延续,这同样重要。文化不就是由无数这样微小的传递构成的吗?”
他的话让沈念心头一动。七年来,她守着这间书店,更多是出于一种惯性和某种模糊的坚持,很少去赋予它如此清晰的意义。此刻被他这样一说,那些平淡甚至略显枯燥的日常,仿佛被擦去了灰尘,显露出底下温润的光泽。
锅子里的汤渐渐少了,老板过来加了次汤。周围的客人换了一拨,喧闹声依旧。他们又点了份蔬菜,将剩下的烧饼泡进汤里。烧饼吸饱了鲜美的汤汁,软糯入味,确实如陈屿所说,是绝佳的收尾。
吃饱喝足,身体暖洋洋的,人也变得慵懒起来。陈屿结了账,两人走出餐馆。外面的寒气骤然袭来,让人精神一振。夜空晴朗,没有下雪,星光稀疏,地上的积雪在月光和路灯下泛着清冷的光。
“走一走?消消食?”陈屿提议,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小公园的入口。公园不大,树木凋零,覆盖着积雪,在夜色中显得静谧。
“好。”
两人并肩走入公园。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除此之外,万籁俱寂。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远处城市的灯光模糊地亮着,像是另一个世界。
“今天……谢谢你。”走了一段,陈屿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不只是为栗子和晚餐。是为……所有这些。”
沈念侧头看他。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清晰,表情真诚。“你也帮了我很多。”她说,“整理书店,处理那些旧物。”
“那不一样。”陈屿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深邃,“我的意思是……重新遇到你,能像现在这样,偶尔一起吃饭,聊聊天,帮我联系访谈,让我在你书店里整理资料……这些都让我觉得,很踏实,也很好。”
他的话很直接,却没有压迫感,更像是一种坦诚的分享。沈念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恢复平稳。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嗯,我也觉得……挺好的。”
简单的几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勇气。陈屿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像是星子落入了深潭。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唇边漾开一抹温暖的笑意,转过身,继续慢慢往前走。
两人之间依旧保持着半臂的距离,没有再靠近,也没有试图去牵对方的手。但空气中流淌的那种静谧而默契的氛围,却比任何亲密的举动都更加深入人心。
他们绕着公园的小径走了一圈,然后慢慢往回走。回到车上,暖气重新包裹住身体。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听着车里低低的音乐声,各自沉浸在一种舒适而满足的宁静里。
车子再次停在“旧书痕”的巷口。陈屿熄了火,却没有立刻解开安全带。
“下周,档案馆的人应该会把捐赠证书送过来。”他转过头看着沈念,“另外,我可能还要继续整理你店里其他角落,还有……访谈可能还会需要你帮忙牵线。会不会……太打扰你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沈念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看到那里面映着的、巷口路灯微弱的光,以及自己的身影。“不会。”她平静地说,“你需要帮忙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就行。”
陈屿似乎彻底松了口气,笑容变得舒展而明亮。“好。那……下周见?”
“下周见。”
沈念推开车门下车,冷风让她瑟缩了一下。陈屿也下了车,站在车边,看着她。“快进去吧,外面冷。”
“嗯,你路上小心。”
沈念转身走向书店。走了几步,她下意识地回头。陈屿还站在原地,朝她挥了挥手。她也轻轻摆了摆手,然后打开侧门,走了进去。
关上门,将寒冷和夜色隔绝在外。楼道里感应灯亮起,昏黄的光线照亮了通往楼上的阶梯。她没有立刻上楼,只是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心跳平稳,呼吸均匀。脸颊却有些微微发烫,不知是羊肉锅子的余热,还是别的什么。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积雪反射着清冷的月光。这一个冬夜,因为一顿温暖的晚餐,一次雪后的散步,和几句简单却真挚的对话,而变得格外不同。
那层横亘在过往与当下之间的、薄而脆的冰面,似乎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融化了一小块。温暖的潜流,正无声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