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刘流

42、第 42 章

　　送走陈屿父母的第二天，城市生活逐渐从春节的慵懒中苏醒。街上行人多了起来，不少店铺也重新开门营业，但节奏依然比平日舒缓许多。大学城附近的学生还没完全返校，巷子里依旧安静。

　　沈念恢复了往常的营业时间。上午，她将店里店外彻底打扫了一遍，拂去春节期间落下的微尘。阳光很好，透过玻璃门照进来，阅读角的两把椅子被晒得暖烘烘的。她偶尔望向那里，会想起前天下午和陈屿并肩而坐、闲散聊天的情形，心里便泛起一丝平静的愉悦。

　　下午，她开始处理一些节前积压的事务：回复邮件，整理进货清单，核对账目。工作间隙，她起身泡茶，目光掠过书架，忽然想起陈屿昨天离开时，好像把一本常用的黑色软面笔记本忘在了茶几上。她走过去，果然，那本笔记本静静躺在茶几一角，压在一本翻开的诗集下面。

　　她拿起笔记本。封皮是简单的黑色仿皮，边缘有些磨损，看得出经常使用。她记得陈屿总是随身带着它，记录访谈要点、突然的灵感，或者仅仅是随手画下的草图。出于尊重，她从未翻阅过。此刻，笔记本意外地留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像一个沉默的邀请。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翻开了封面。扉页空白，只右下角用极小的字写着“陈屿”和日期，是去年的。再往后翻，是工作笔记，字迹潦草但可辨，夹杂着速写符号和箭头，内容确实多是项目相关：访谈时间地点、关键信息、待查证的问题。她快速浏览，目光忽然在一页上停住。

　　那一页的日期是去年深秋，他们重逢后不久。上面没有工作内容，只写了几行字：

　　“雨。旧书痕。七年。
　　她抬头时，眼神静如深潭。
　　借伞。未还。（下次记得带伞）”

　　字迹比工作笔记工整些，仿佛写下时带着别样的专注。沈念的心轻轻一跳。她继续往后翻。又有一页，日期是整理仓库发现李文秀老师木箱那天。上面写着：

　　“木箱。未寄出的信。生命的重量。
　　她说：‘总得有人记得。’
　　她说得对。”

　　再往后，是记录和赵师傅、王阿姨访谈的详细要点，旁边用红笔标注：“需与沈核对细节。” 有绘制街道复原草图的步骤笔记，旁边写着：“沈指正打铁铺位置，重要补充。” 甚至还有一页，画着阅读角家具摆放的几种可能方案草图，旁边标注着：“她喜欢带软垫的椅子。光照角度需调整。”

　　翻到最近，是除夕前后的记录。除夕夜那页，只有一句话：“江边。她说：‘一起’。心安。”

　　最新的一页，是昨天的日期，上面简单写着：“父母返程。她送至车站。母亲握她的手良久。午后，书店阳光甚好，她泡的白茶清甜。”

　　没有更多的抒情，只是平实的记录，像他做田野调查时一样，客观，简练，却精准地捕捉了关键的时刻、细节，以及……她的存在，她的言语，她的喜好，在他生活与工作中的印记。

　　沈念合上笔记本，指尖在粗糙的封面上停留。心跳有些快，脸颊微微发热。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记录，更没想到，自己那些平淡的言语和细微的反应，会被他如此郑重地收纳进这本看似只关乎工作的笔记里。那些记录，像散落的拼图碎片，从他视角拼凑出他们重逢以来这几个月共同经历的轨迹，冷静克制，却又在字里行间透露出清晰的情意。

　　她将笔记本小心地放回茶几原处，没有移动那本压在上面的诗集。然后坐回柜台后，却有些心不在焉。账目上的数字似乎在眼前晃动，无法聚焦。

　　下午三点多，门口风铃响动。沈念抬起头，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陈屿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纸袋。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神情清爽。“下午好。没打扰你吧？”他走到柜台边，将纸袋放下，“路过菜市场，看到有新鲜的山楂，就买了点。可以做糖葫芦，或者煮水喝，开胃。”

　　纸袋里透出山楂鲜红的色泽和微酸的气息。沈念定了定神，指了指窗边茶几：“你的笔记本，忘在这里了。”

　　陈屿“啊”了一声，恍然，走过去拿起笔记本，随手翻看了一下，确认无误，又放回随身背包里。“习惯了随身带，昨天走的时候光顾着说话，忘了。”他笑了笑，很自然地在柜台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在看账？需要帮忙吗？”

　　“不用，快弄完了。”沈念摇摇头，目光落在那袋山楂上，“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山楂？”

　　陈屿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上次吃火锅，你特意点了山楂汁解腻。我猜你应该不讨厌。”

　　他连这样细微的喜好都记得。沈念心里那点因窥见笔记本内容而产生的波动，渐渐平息下来，化为一种更深的、温软的触动。他就是这样的人，观察细致，记得牢靠，不张扬，却用行动一点点渗透进她的生活。

　　“晚上留下吃饭？我可以用山楂做点吃的。”她说。

　　陈屿眼睛一亮：“好啊。需要我做什么？”

　　“帮忙洗山楂，去核。”沈念说，“我熬点冰糖，做糖葫芦太麻烦，就做裹糖霜的山楂，或者煮点山楂水。”

　　“行，听你安排。”陈屿欣然应允，起身去洗手。

　　傍晚时分，书店里飘起了冰糖融化后的甜香，混合着山楂微酸的气息，诱人食欲。沈念在小小的厨房里忙碌，陈屿在一旁打下手，将去核的山楂用竹签串好，方便裹糖。两人配合默契，偶尔交谈几句，话题围绕着山楂的吃法，或者最近看到的某本书。厨房里热气氤氲，充满了家常的温暖。

　　糖霜裹好，晾在一边。山楂水也煮好了，红艳艳的，盛在白瓷碗里。沈念简单炒了两个菜，蒸了米饭。饭菜上桌，两人在楼上小客厅里相对坐下。

　　“尝尝看。”沈念将一碗山楂水推到陈屿面前。

　　陈屿喝了一口，酸甜适中，温热适口。“好喝。”他又拿起一串裹了糖霜的山楂，咬了一口，糖壳脆甜，山楂果肉酸软，口感层次丰富。“这个更好吃。你手艺真好。”

　　“只是普通的做法。”沈念也拿起一串，慢慢吃着。糖壳在口中化开，酸甜的滋味弥漫开来，让人心情愉悦。

　　“一点也不普通。”陈屿看着她，眼神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和你在一起的每一顿饭，都觉得……特别有滋味。”

　　他的话总是这样，平淡中透着直白的真情。沈念垂下眼，小口喝着山楂水，没有接话，但唇角微微弯起的弧度泄露了她的心情。

　　吃完饭，陈屿主动收拾洗碗。沈念泡了消食的茶，两人又回到楼下书店。夜幕降临，窗外城市灯火璀璨。书店里只开了几盏壁灯和阅读角的落地灯，光线温暖而静谧。

　　陈屿没有立刻去他的“办公位”，而是在书架间慢慢踱步，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像是在巡视，又像是在享受这份宁静。“书店整理完后，感觉真的不一样了。”他说，“每本书都好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等着被需要的人发现。”

　　“嗯。”沈念靠在柜台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在书架间移动，“也多亏你。”

　　“是我们一起。”陈屿转过身，走回阅读角，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拍了拍旁边的椅子扶手，“来坐会儿？”

　　沈念走过去，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那个小茶几，距离不远不近，恰好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又不会显得过于亲密。

　　“今天看你笔记本，”沈念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是不小心翻到的。看到你记录了一些……工作之外的东西。”

　　陈屿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缓缓道：“嗯。习惯了记东西。有时候，觉得某些瞬间，某句话，值得记下来，怕忘了。”他看向她，眼神坦然，“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奇怪？”

　　“没有。”沈念摇摇头，“只是没想到……你会记得那么细。”

　　“因为重要。”陈屿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窗外夜色中，“和你有关的，都重要。重逢，一起整理的灰尘，听过的故事，吃过的饭，说过的话……这些点点滴滴，组合起来，就是我现在……最想珍惜的生活。”

　　他的话语，像夜色一样深沉而清晰。沈念感到自己的心，被他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珍视，温柔地包裹着。她想起笔记本上那些简短的句子，想起他记得她喜欢带软垫的椅子，记得她泡的白茶清甜。

　　“那本笔记，”陈屿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赧然，“有时候翻看，就像重新走了一遍我们这几个月的路。挺……踏实的。”

　　沈念静静地听着。书店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细微的水流声。窗外偶尔有车灯的光束掠过，瞬间照亮他认真的侧脸，又迅速隐入黑暗。

　　“我……”沈念开口，声音有些低，却清晰，“我也觉得，这几个月，很……踏实。”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对这段关系的感受。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有些微怔，但心里却像是卸下了一块无形的石头，变得异常轻松。

　　陈屿明显地震了一下，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格外明亮，像落入了星子。良久，他才轻声说：“那就好。”

　　无需再多言。有些确认，一次就已足够。有些懂得，早已在无数个并肩的日常中，生根发芽。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夜色渐深，陈屿起身告辞。

　　送他到门口，清冷的夜风灌进来。陈屿系好围巾，回头看她：“明天下午我过来？继续那两排外文书的整理？”

　　“好。”

　　“那，明天见。晚上锁好门。”

　　“嗯，路上小心。”

　　陈屿走了。沈念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心里一片澄澈的安宁，仿佛被月光洗过。

　　她走回阅读角，没有开大灯，只借着落地灯温暖的光晕，看着那两把并排放置的椅子。茶几上，还残留着两个空茶杯，和一小碟没吃完的、晶莹剔透的糖霜山楂。

　　春天，似乎真的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