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刘流

43、第 43 章

　　节后的日子，像解冻的溪流，虽然依旧带着冬日的寒意，却已能听到冰层下潺潺的、指向春天的水声。城市恢复了惯常的节奏，大学城重新热闹起来，“旧书痕”的客人也渐渐多了。学生们带着假期后的慵懒和新学期的兴奋，在书架间穿梭，寻找课本、闲书，或仅仅是一个可以安静待着的角落。

　　陈屿恢复了规律的到访。每周两到三个下午，他会过来，有时是继续整理最后那两排外文和社科类书籍（工程已近尾声），有时是带着修改后的文稿片段与沈念讨论，更多的时候，是处理完自己的工作后，来到这里，仿佛这里已是他生活中一个固定的、令人安心的驿站。

　　阅读角成了他事实上的“办公室”。他的笔记本电脑、笔记本、几本常翻的参考书，以及沈念给他准备的专用茶杯，渐渐在那里占据了固定位置。沈念对此并无异议，甚至有些习惯了一抬眼就能看到他在窗边专注侧影的感觉。偶尔有客人好奇张望，她也只是平静地整理书籍，仿佛那是最自然不过的景象。

　　那两排外文书的整理，确实比中文书更费神。除了分类，还需大致判断语种、内容领域，有些书籍年代久远，书名陌生，需要查阅资料或凭借经验猜测。陈屿的外语阅读能力不错，但涉及某些专业小语种，也得抓瞎。这时候，沈念偶尔从旁经过，瞥一眼，有时能根据版式、插图或几个认识的单词，给出八九不离十的判断。

　　“这本，”陈屿拿起一本硬壳精装、插图华丽的大部头，翻看着里面陌生的文字和宗教题材壁画，“像是……希腊语？还是教会斯拉夫语？”

　　沈念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扉页的出版信息和插图风格。“可能是俄文，十九世纪末出版的东正教圣像学研究。看这个出版社标志，像是圣彼得堡的。”她指着一处小小的徽记。

　　陈屿凑近辨认，果然在版权页找到了模糊的俄文出版信息。“你连这个都认得？”他有些惊讶。

　　“以前收过一批类似的老书，查过资料。”沈念语气平淡，将书放回待分类的那一堆，“放宗教艺术类吧。”

　　这样的小小“显摆”时有发生。陈屿渐渐发现，沈念在旧书鉴定和版本知识上的积累，远比他想象的深厚。那些看似随意堆放、蒙尘已久的书籍，在她眼里似乎都有隐形的标签。这让他更加钦佩，也愈发觉得这个安静的书店和它的女主人，实在是一个值得细细挖掘的宝藏。

　　整理间隙，他们也会休息，喝杯茶，闲聊几句。话题有时围绕某本刚发现的奇书，有时是陈屿文稿修改中遇到的难点（沈念总能给出切中要害的建议），有时只是各自最近看到的新闻或趣事。气氛平和自然，像认识多年的老友，也像共同经营着一份细小事业的伙伴。

　　一天下午，阳光格外好，将阅读角晒得暖意融融。陈屿刚结束一个电话会议，合上电脑，揉了揉眉心。沈念正将一批新到的旧书拆包，动作轻缓。

　　“沈念，”陈屿忽然叫她，语气里带着一种讨论正事般的认真，“文稿的扩展，就是那本小书的构思，我最近想得更具体了些。除了我们已经有的街道变迁和口述历史，我想加入一个章节，专门探讨像‘旧书痕’这样的城市微小文化空间，在当代生活中的角色和价值。不是泛泛而谈，就以这里为具体案例，分析它如何成为社区记忆的节点、个体精神的栖居地，甚至……促成新的联结。”他看向她，眼神征询，“你觉得呢？当然，会完全尊重你的意愿，如果你觉得被打扰，或者不愿被写入书中，我绝对不用。”

　　这个想法比之前更加深入，也更具个人色彩。沈念停下手中的动作，想了想。将自己和书店作为研究对象写入一本书？这感觉有些奇异。但陈屿的意图是严肃而尊重的，并非猎奇或消费。

　　“只要……匿名处理，不涉及太私人的细节。”她最终说道。

　　“当然！”陈屿立刻保证，“只会从文化功能和社会意义的角度去写，店名和人名都会隐去，最多用‘一家位于大学城深处的旧书店’、‘店主是一位沉静的女性’这样的描述。重点是你的经营理念，书店的空间营造，以及它如何吸引和维系特定的读者群体，包括……”他笑了笑，“包括我这样的研究者。”

　　他的解释让沈念放了心。“那……可以。”

　　“太好了。”陈屿显得很高兴，“这会让整个书的层次更丰富，也更接地气。我可能需要更系统地观察和记录一下书店的日常，比如客流类型、常见的互动、书籍流通的特点等等。不会打扰你，就像平时一样，我多做些笔记就好。”

　　“嗯。”沈念点点头，继续拆她的书。心里却因自己这片小天地将被如此郑重地对待和研究，而生出一丝微妙的触动。

　　自那以后，陈屿在书店里的观察似乎更细致了。他会在笔记本上记下：周三下午，常来的历史系吴教授与一位生客就某本地方志讨论了半小时；周五晚上，几个美院学生聚在阅读角低声争论一幅画的风格；周日母亲带着孩子来，孩子被一本插图精美的童话吸引，安静看了许久……他也开始留意沈念与不同顾客的交流方式，她的推荐往往精准而含蓄，对熟客的喜好如数家珍，对陌生人多是提供空间和沉默的陪伴。

　　这些细节，经由他客观而带着温度的文字转化，再与沈念讨论时，常常让沈念自己都感到惊讶——原来日复一日的平淡经营中，蕴含着如此多未被言明的意义与联系。

　　季节在悄然转变。巷子里的积雪早已化尽，梧桐树僵硬的枝桠上，冒出了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茸茸的芽苞。风里的寒意渐渐退去，偶尔吹来一丝湿润的、属于南方的暖意。

　　一个周五的傍晚，陈屿整理完最后几本外文书，拍了拍手上的灰，长舒一口气：“终于，全都理清了。”

　　沈念走过来，看着那两排如今整齐有序、分类清晰的书架。整个书店的整理工程，历时数月，至此终于全部完成。心中感慨万千，却只说了一句：“辛苦你了。”

　　“是我们一起完成的。”陈屿纠正道，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书店，脸上是完成一件大事后的满足，“感觉怎么样？现在找任何一本书，应该都不会太难了。”

　　沈念环顾四周。窗明几净，书架井然，阅读角温馨舒适，空气里是书籍纸张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这里不再只是一个堆满旧物的仓库，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可以从容栖居的书房。

　　“很好。”她轻声说，语气里是确凿的满意。

　　“为了庆祝，”陈屿笑道，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细长的纸卷，“我带了样东西。”

　　纸卷展开，是一幅手工装裱的、小巧的水墨画。画的是“旧书痕”的门脸：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挂着的“营业中”木牌，门旁堆着几摞旧书，甚至还能看清门框上斑驳的漆痕。画风写意中带着工笔的细腻，将书店那种陈旧而温暖的气质捕捉得惟妙惟肖。落款是陈屿的名字，日期是前不久。

　　“你画的？”沈念有些意外。她知道他偶尔会画些草图，但没想到画得这样好。

　　“嗯，前段时间晚上闲着没事，凭着印象画的。装裱了一下，觉得可以挂在这里。”陈屿有些不好意思，“画得不好，就是留个纪念，纪念我们……一起把它整理好的样子。”

　　沈念接过画，仔细看着。画中的书店，比她每日所见，似乎多了一份被凝视后的温柔与眷恋。门扉微启，仿佛在等待，也仿佛在诉说。

　　“画得很好。”她由衷地说，“挂在哪里？”

　　陈屿指了指柜台后那面原本空白的墙：“这里怎么样？你一抬头就能看到。”

　　那面墙正对着门口，位置很好。沈念点点头。陈屿便找来工具，两人一起，小心地将画挂了上去。小小的画框，顿时为朴素的墙面增添了一抹雅致与生气。

　　挂好画，两人退后几步欣赏。夕阳的余晖恰好透过玻璃门，照在画框上，将墨色晕染得更加温润。

　　“以后，”陈屿看着画，又看看身边的沈念，声音温和，“就算我不在的时候，它也算陪着你，守着书店。”

　　这话里的意味，让沈念心头微微一颤。她转过头，看向他。他也正看着她，眼神清澈，含着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未来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