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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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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风,是带着砂砾和血腥味的刀。燕子关外的战场,更是绞肉磨盘,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与严寒。
这三个月,沈湛如同一把彻底出鞘、再无顾忌的凶刃。每一次冲锋,他都冲在最前,靛蓝的衣甲很快被敌人的血和自己的血染成深褐。他不再刻意寻找掩体,不再计较个人生死,招式狠厉决绝,以伤换命是常事。冰冷的刀锋划过敌人喉咙的感觉,战场上震耳欲聋的喊杀与哀嚎,反而能让他脑中那些翻腾不休的、属于平阳王府的记忆和痛苦暂时麻痹。
他的心境分裂而矛盾。
有时,望着关外莽莽荒原和如潮水般涌来的北圩骑兵,他会想:就这样吧。这条命本就是王爷捡回来的,这些年守护郡主,已是偷来的时光。如今僭越犯上,罪该万死,不如就在这战场上拼杀至死,马革裹尸,也算用最惨烈的方式报答了王爷的恩情,彻底了断那不该有的痴念。每每此念升起,他眼中便只剩一片冰冷的、与死亡无异的寂灭,手中长刀挥舞得更加癫狂,仿佛不是在杀敌,而是在屠戮自己那颗不该存活的心。
可更多的时候,当他从尸山血海中短暂抽身,靠在冰冷的残垣下喘息,望着南方阴沉的天际线;或是深夜在简陋的营帐中,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声,伤口隐隐作痛时……另一种更强大的念头会死死攫住他。
他不能死。
绝不能死在这里。
王爷的处置是发配,是戴罪立功,不是赐死。他若死了,便是真正的畏罪自绝,坐实了所有罪名,也将王爷置于不义之地——毕竟,他是王爷一手提拔的亲卫统领。
更重要的是……王府里,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那个用最惨烈的方式逼出他真心,又被他用最残酷的沉默推开的人。他仿佛能看见她坐在寂静的寝殿里,日渐消瘦,眼眸却始终固执地望向北方。他能感受到那份跨越千山万水的、沉重的等待和恐惧。如果他死了,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回王府……她会怎样?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比北境的寒风更刺骨。他几乎能预见那种毁灭性的崩溃。他这条命,早已不再只属于自己,还牢牢系着她的生死。
在这种极致的矛盾撕扯下——求死以赎罪,求生以护她——沈湛反而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冷静地分析战局,悍勇地冲锋陷阵,却又在绝境中爆发出求生的本能,一次次从鬼门关挣脱。他立的军功是实打实用命搏来的,伤痕遍布新旧,最深的一道在左肋,差点刺穿肺叶。昏迷前,他模糊地想:还好,不是致命伤,还能回去……见她。
归途漫长,风雪兼程。离王府越近,他的心却越沉。军功或许能抵一部分罪责,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从未消失。王爷的威严,世俗的礼法,他亲手划下的界限,还有她那句“我恨你”……都像沉重的枷锁,让他喘不过气。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更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那颗依旧为她疯狂跳动的心。
所以,当房门被猛地推开,那道朝思暮想、却又让他恐惧的身影如同燃烧的火焰般撞进他怀里时,沈湛整个人都懵了。
柔软的身体,熟悉的淡香,滚烫的眼泪瞬间浸湿他的前襟……这三个月的相思、疲惫、伤痛,战场上积累的所有暴戾和冰冷,在这一刹那,仿佛被一股无可抗拒的暖流彻底冲垮、抚平了。他的心脏完全不受控制,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疯狂地、喜悦地、疼痛地擂动!那声音大得他怀疑她都能听见。血液奔涌,手臂几乎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狠狠收紧,将她死死揉进骨血里,再也不分开。他想低头吻去她的泪水,想在她耳边说……
不!
就在理智即将彻底崩断的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寒意从脊椎猛地窜起!他仿佛看到了王爷沉怒的脸,看到了那日正厅里她为他下跪求情时的狼狈与惨烈,看到了自己身上“僭越”的烙印,看到了未来可能将她拖入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能!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翻涌的情感已被强行冰封。他几乎是自虐般地,调动起全身的内力,那股在战场上能震断敌人心脉的刚猛内力,此刻被他用来狠狠压向自己狂跳的心脏!强制它平复,强制它缓慢,强制它……死寂。
他僵直着身体,如同一段真正没有生命的木头,强迫自己忽略怀中温软的触感,忽略那灼人的泪水,忽略自己灵魂深处疯狂的呐喊。他的目光死死钉在脚下冰冷粗糙的石板上,用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与漠然。
直到她滚烫的温度一点点离开,直到她松开手,直到那冰冷绝望的话语一字一句砸下——
“你为何不死在外面?”
“你死了,我也就死了。”
“就不用再受这样的折磨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他刚刚用内力强行“镇压”却依旧鲜血淋漓的心脏,然后狠狠搅动。比战场上任何一道伤口都更痛彻心扉。
她跑了。带着对他的恨意和绝望。
房门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声响。
沈湛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真正风化的石像。只有那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刺破皮肉,温热的血顺着紧握的拳缝,一滴,一滴,悄无声息地砸落在地面的尘埃里。
和她刚才留下的泪痕,混在一起。
屋内死寂,唯有他胸腔深处,那被内力强行压制、却仍在微弱而顽固搏动的心跳,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在无声地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