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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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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卫房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最后一丝长廊里浸染的、属于她的微香与凄冷月光彻底隔绝。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棂透入的、被分割成格子的稀薄月光,勉强勾勒出桌椅床铺冷硬简洁的轮廓。这里与他的人一样,摒除了一切不必要的柔软与温度。
沈湛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没有立刻动作。黑暗中,他挺拔的身形微微佝偻下来,像一座承受了太久、终于出现裂痕的山岳。手臂上被咬伤的地方传来阵阵灼痛,伤口边缘的皮肉不规则地翻卷着,鲜血已经半凝,将深青色的衣袖布料粘在伤口上,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是新一轮细密的刺痛。
但这痛,远不及心口那仿佛被生生挖空、又被灌入万年寒冰的钝痛。
他缓缓走到屋角那盆早已冰凉的清水旁,借着月光,动作有些滞涩地撕开粘在伤口上的衣袖布料。布料分离时带起粘连的血肉,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手臂不属于自己。他将整条小臂浸入刺骨的冷水中。
冰冷刺骨的水包裹住伤口,带来短暂的、近乎麻痹的镇痛,随即是更清晰的、尖锐的痛楚。水波微微漾开,泛起暗红的色泽,如同稀释了的、他心底淌出的血。
目光落在水中那狰狞的齿痕上,月光恰好照亮了最深的那一处。她的牙齿小巧,却那样狠,那样绝望,几乎要咬穿他的肌肉,触及骨骼。这伤口,比战场上任何一道刀剑伤痕都更让他无措。
闭上眼,黑暗中却骤然炸开无数光影碎片——
是十年前,王府海棠初绽,那个穿着鹅黄衫子、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从秋千架上不慎跌落,他飞身上前接住。她惊魂未定,抓着他的衣襟,眼里还含着泪花,却已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冲他甜甜一笑:“沈湛,你真厉害!” 那时他的心跳,快了一拍,却被他归咎于护卫职责带来的紧张。
是她十三岁生辰,偷偷溜出王府去看灯会,差点被人流冲散。他找到她时,她正蹲在卖糖人的摊子前,眼睛亮晶晶的。回头看见他,没有害怕,反而雀跃地举起手里一只小兔形状的糖人:“沈湛,你看!给你的!” 糖人很甜,融化在他从未尝过甜味的心里,留下粘稠的、无法言说的悸动。
是她及笄礼后,渐渐褪去稚气,眼中开始有了他看不懂的、复杂的光。她开始摔东西,昂贵的瓷器、珍奇的玉器,在她盛怒或莫名的悲伤中化为碎片。每一次,他都在她离开后,沉默地清扫,笨拙地尝试粘合。他记得每一件器物的原样,记得她拂落它们时,眼角一闪而过的水光。她甚至开始自残,试图用剪刀绞头发,用小刀割自己,只为引起他的关注,等着他去制止。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试图将她的“完好”拼凑回去,可结果就是——他越发的沉默,她的脾气越坏。
是她第一次穿上前朝流行的、略显轻薄的纱裙参加宫宴,引来几位宗室子弟若有若无的打量。他按刀立在殿外阴影里,指骨捏得发白,第一次清晰感受到胸腔里翻涌的、名为“暴戾”的情绪。那夜他练刀直至天明,将一切不该有的念头狠狠斩碎在凌厉的刀风里。
是无数个夜晚,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守在她寝殿外的回廊。听她翻阅书卷的轻响,听她偶尔的叹息,听她在梦魇中无意识的低喃。窗纱上映出的剪影,是他贫瘠世界里唯一的、不敢触碰的明月。他以为,沉默地守护,替她扫清一切障碍,挡下所有明枪暗箭,便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也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
十年光阴的重量此刻化为实体,沉甸甸压在他的脊梁上。
直到今夜。
月光下她凄厉的控诉,字字句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将他十年的认知凿得粉碎。
“……恨你十年如一日的沉默!”
“……是你一直在折磨我!”
“……是你这该死的沉默,把我逼成了这副连我自己都厌恶的疯样子!”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守护,他克制到极致的隐忍,他小心翼翼维持的距离……在她眼中,竟是如此不堪的“折磨”?竟是逼她走向自毁的推手?
他一直以为,不看不听不说,将那份早已逾越主仆、悖逆伦常的情感死死封冻,是对她的保护,是对王爷知遇之恩的忠诚,也是对自己岌岌可危理智的捍卫。
却从未想过,那冰冷的沉默,对她而言,是比刀剑更残忍的凌迟。
“僭越……”
他嘶哑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微弱地回荡。何止是今晚的爆发是僭越?从十年前那颗糖人在他心中融化开始,从他每一次为她拼凑碎片时心底蔓延的细密疼痛开始,从他无法控制地为她打制那柄刻着“安”字的匕首开始……他早已在内心,僭越了千次万次。
他只是个影子,一个护卫。他的世界本该只有刀光剑影、职责界限。可他偏偏生了心,动了念,将这轮明月悄悄藏进了影子最深处。他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那月光早已渗透了他每一寸灵魂,让他变得贪婪、痛苦、扭曲。
他给不了她想要的。那份她炽热索求的、明明白白的“在意”和回应,一旦出口,便是将两人都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王爷的信任,王府的规矩,世俗的目光,他自己的骄傲与原则……像一道道铁栅,将他那颗早已为她躁动不安的心死死囚禁。
他只能沉默,只能做一个完美的影子。
可这沉默,却成了刺向她的刀。
“呵……”一声极低极沉、近乎破碎的苦笑从他喉间溢出。他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赤红的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他从冷水中抬起手臂,伤口被泡得发白,边缘肿胀,依旧狰狞。他用干燥的布巾,机械地、用力地擦拭,仿佛想连同那些翻涌的记忆和痛苦一并擦去。
布巾很快染红。
他将染血的布巾扔进水盆,暗红再次弥漫开来。然后,他走到柜前,取出干净的绷带和金疮药。上药的过程依旧沉默迅捷,仿佛处理的是别人的伤口。只是指尖偶尔的颤抖,泄露了这具躯体主人并不平静的内心。
然后,他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夜风立刻涌入,吹散屋内最后一丝血腥气和属于他的、混乱的气息。他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目光最终投向郡主寝殿的大致方向。那里灯火已熄,一片寂静。
他眼中最后那点挣扎的余烬,也渐渐熄灭,归于一片近乎虚无的沉静。
从今往后,他只是平阳王府的护卫统领沈湛。
只是郡主李昭宁身前一道沉默的、恪守本分的影子。
不再有多余的眼神,不再有失控的情绪,不再有……任何可能成为她“困扰”的言行。
他将自己心中那轮偷藏了十年的明月,亲手沉入了最深、最冷的寒潭底。连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悸动、担忧、痛楚,以及今晚几乎喷薄而出的、滚烫的岩浆,一起封存,冻结。
直到呼吸停止,直到身躯化为尘土。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正确的事。
他缓缓关上了窗,将一切情绪与过往,彻底锁在了身后无边的黑暗里。挺拔的身影重新如松如岳,只是那眼底深处,再无丝毫波澜,只剩下一片永恒的、冰冷的沉寂。
仿佛那手臂上新鲜的、深刻的齿痕,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