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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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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天刚蒙蒙亮,一层青灰色的寒雾还笼罩着平阳王府沉寂的亭台楼阁。沈湛几乎未曾合眼,只是在榻上静坐调息,将翻涌了一夜的心绪死死压入最深的冰封之下。手臂上的伤口经过重新上药包扎,在深色常服袖管的遮掩下,只隐约透出些许不自然的紧绷感。
副统领赵乾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刻意放重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统领,王爷传召,前厅问话。”
该来的,总会来。昨夜西苑暖阁那般动静,终究是瞒不过王府的主人,他的恩主,平阳王李崇。
沈湛面色无波,起身整了整并无褶皱的常服衣襟。那是一身毫无纹饰的深灰劲装,与他平日护卫服制不同,少了几分凛冽的煞气,却更显沉稳内敛,也更能模糊他作为“护卫”的特定身份。他打开门,晨间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赵乾是个的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此刻眼神复杂地看了沈湛一眼,低声道:“王爷面色不大好。” 顿了顿,又补充,“郡主……今早据说未曾起身,早膳也未用。”
沈湛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目光都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昨夜那场惊涛骇浪仿佛从未发生过。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晨雾弥漫的庭院。沿途洒扫的仆役见到他们,尤其是看到沈湛,都下意识地屏息低头,动作更加轻悄。王府里没有真正的秘密,昨夜风雨长廊的隐约动静,西苑宴席的仓促散场,早已在沉寂的夜幕下悄然传开。
平阳王府前院正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灌顶。厚重的金丝楠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窥探的视线。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也无法压制的、一触即发的雷霆之怒。
平阳王李崇端坐在主位紫檀太师椅上,一身绛紫亲王常服,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并未刻意释放威压,但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扫过之处,连侍立两旁的亲信幕僚和管事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垂下了头。昨夜西苑水榭的荒唐闹剧,尤其是沈湛当众捏碎酒杯、滴血拖走郡主的骇人一幕,早已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王府每一个角落。此刻,王爷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无声地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
厅门被无声推开。沈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一步步走进来,步伐沉稳,脊梁挺得笔直,如同即将迎接风暴的孤松。他走到厅堂中央,撩袍,屈膝,跪地。动作流畅,姿态恭谨,却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沉寂。
“卑职沈湛,叩见王爷。”声音嘶哑,却清晰平稳。
李崇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锥,狠狠钉在沈湛身上,尤其是他左臂,在常服的衣袖遮掩下依稀能看出包扎的痕迹。昨夜混乱的细节,连同那些婆子今晨关于长廊血迹的惶恐回报,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的、令人震怒的链条。
“砰——!”
李崇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紫檀案几上!沉重的实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案上的青玉笔架应声跳起,又摔落在地,碎成几段。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厅堂里回荡,震得所有人心脏骤停。
“沈湛!”平阳王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裹挟着滔天的怒意炸响,“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在西苑宴席之上,当众捏碎酒杯,血溅当场!更敢众目睽睽之下,强行掳走郡主?!你眼里可还有本王?!可还有王法?!可还有半点上下尊卑?!”
每一个质问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跪伏于地的沈湛身上。他垂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承受着这足以让常人肝胆俱裂的雷霆之怒,他的身体却纹丝不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有那紧贴在冰冷地砖上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王爷息怒。”一个幕僚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试图缓和,“沈统领一向稳重,昨夜之事必有隐情,或可……”
“隐情?!”李崇厉声打断,怒火更炽,手指直指跪在地上的沈湛,“什么隐情能让他如此丧心病狂,不顾郡主清誉,不顾王府体面?!本王将昭宁的安危交托于你,是让你如此‘护卫’的吗?!说!昨夜你究竟对郡主做了什么?!”最后一句,已是咬牙切齿,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
沈湛的头颅垂得更低了些,冰冷的青砖地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他沉默着。昨夜长廊里的嘶吼、崩溃、撕咬、控诉、绝望的眼神……如同无数碎片在他脑海中翻搅,最终却都沉入一片死寂的冰湖。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冰碴。再开口时,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卑职……”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喉咙里艰难地凿出来,“万死。惊扰郡主,冒犯宾客,僭越本分……罪无可恕。甘领……王爷一切责罚。”
没有解释,没有辩白,甚至没有一句“为了郡主安危”的托词。他将所有罪名,连同昨夜那场崩溃后冰冷的绝望,一同认下。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却像一把承受了太多、即将在重压下崩折的剑。
“好!好一个‘甘领责罚’!”李崇怒极反笑,眼中寒芒爆射,“本王看你是不知死字怎么写!来人!”
厅门轰然洞开!四名身着玄甲、气息彪悍的王府亲卫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肃立在沈湛身后,冰冷的铁甲碰撞声在死寂的厅堂里格外刺耳。
“将此狂悖之徒拖下去!”李崇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重责军棍八十!就在刑院当众行刑!本王要整个王府都看着,让他们知道,冒犯主子、罔顾尊卑的下场是什么!”
“王爷!”有幕僚惊呼出声,八十军棍,足以将铁打的汉子活活打死!
李崇冰冷的目光扫过,所有的劝阻瞬间被冻结在喉咙里。
两名亲卫上前,一左一右,毫不留情地扣住了沈湛的手臂。动作粗暴,不可避免地狠狠挤压在他左臂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终于从沈湛紧咬的牙关中逸出。剧痛让他额角的冷汗瞬间渗出,浸湿了碎发,脸色更是惨白如纸。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迅速洇透了玄甲侍卫冰冷的手甲。但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抬头。任由侍卫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深青色的身影被架着,踉跄地拖向厅门,拖向那足以致命的刑杖。
就在那沉重的身影即将被拖出正厅门槛的刹那——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