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着陆点》波妞的波棱盖

3、第 3 章

　　对林漾而言，那晚之后，生活并没有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债务依然沉重，直播间的人数依旧在个位数和两位数之间艰难徘徊。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两句简单的“别怕”、“你做得很好”，像一层无形的铠甲，让他在面对寥寥无几的观众和偶尔飘过的刻薄弹幕时，多了一点微薄的勇气。他开始尝试着不再只是僵硬地说“谢谢”，会结结巴巴地分享今天看到的一朵形状奇怪的云，或者回忆以前家里还没出事时，母亲养在阳台上的那盆茉莉花的香气。他的分享依旧生涩，话题琐碎，但那份努力想与外界产生联结的笨拙真诚，渐渐留住了一小部分心软的过客。

　　他并不知道，屏幕另一端，那个名为“Y”的账号，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偶尔会出现在他直播间的观众列表里，停留时间很短，从不发言，仿佛只是系统一个无意义的乱码。

　　肖宴的生活依旧被密集的行程、复杂的博弈和深埋于心的复仇计划填满。那晚偶然的心潮波动，被他刻意压入心底。他警告自己那只是一次无意义的情绪投射，一个危险的、需要警惕的软肋征兆。然而，在某个疲惫不堪的深夜，或是会议间隙短暂的放空时刻，那张在昏暗灯光下紧张又努力的脸，还是会不经意地闯入脑海。他会下意识地点开那个直播平台，用“Y”的身份进去看一眼。看到在线人数还是少得可怜，看到男孩因为有人送了一朵免费的小花花而开心地道谢半天，看到他又因为说错话而懊恼地低头……肖宴会微微蹙眉，然后面无表情地退出。

　　【三个月后·星光视频年度盛典“破壁之夜”】

　　镁光灯的焦点从未如此分裂过。

　　红毯尽头，签名墙前，当一身暗纹墨蓝色高定西装、神色淡漠的肖宴停下脚步，转身配合媒体拍照时，几乎所有的镜头和欢呼都涌向了他。“肖宴！看这边！”“宴哥！新电影预告太炸了！”尖叫声几乎要掀翻会场外的临时顶棚。他微微颔首，目光掠过狂热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红毯中段那个几乎要被忽略的身影。

　　林漾站在那里，像一株误入热带雨林的温带植物，与周遭的璀璨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显然是临时租借、尺寸稍有不符的浅灰色礼服，头发被造型师精心打理过，柔软地搭在额前，露出一双清澈却盛满不安的眼睛。他是作为“繁星计划”年度最具潜力新人主播前十名被邀请的，这对于三个月前直播间峰值只有32人的他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林漾！这边！”一个挂着“星光视频”工牌的工作人员急匆匆地招呼他，“快一点，到签名墙了，简单拍两张就好，后面还有大咖！”

　　林漾如梦初醒，连忙加快脚步，因为租来的皮鞋并不合脚，甚至差点被自己的鞋带绊倒了。

　　他站到签名墙前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学着前面人的样子，笨拙地摆了个姿势，笑容僵硬。零星几声快门响起，更多的是媒体记者交头接耳的低语和略带审视的目光。他听到有人低声说：“这就是那个‘逆袭’的？长得还行，肖宴工作室推的？”“谁知道呢，运气好吧，现在不就流行这种‘落魄贵公子’人设？”

　　脸颊瞬间烧了起来，难堪和无所适从让他几乎想立刻逃开。就在这时，他感觉原本聚焦在红毯前方某处的、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和刺目的闪光灯，似乎……偏移了一点？有一部分，竟然扫向了他这边？

　　他惶惑地抬眼，恰好对上正从红毯尽头朝内场走来的肖宴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平静无波，隔着攒动的人头、晃动的镜头和弥漫的香水味，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掠过他这个无关紧要的新人。但林漾的心脏却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极其耀眼的东西刺了一下。那是肖宴，活在电视屏幕、巨幅广告和无数人口口相传的传奇里的肖宴。真人比影像更具冲击力，那种经过顶级名利场淬炼过的、浑然天成的气场，即便只是远远一瞥，也足以让人自惭形秽，一种不知道是自卑还是羡慕的感觉油然而生。

　　肖宴似乎并未停留，目光一触即收，继续在保镖和助理的簇拥下，步履从容地走向内场入口。仿佛刚才那一瞥，真的只是巧合。

　　林漾松了一口气，却又莫名感到一丝空落落的窘迫。他在期待什么？难道指望那样的人物会认识他，或者为他驻足？别做梦了。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转身，跟着工作人员的指引，走向属于他们这些“新人主播”的、位置靠后且拥挤的席位。

　　内场，主桌区域。

　　肖宴的位置自然是视野最佳的中央。同桌的是星光视频的CEO张裕，一位四十多岁，精干且野心勃勃的互联网新贵，国际名导陈锋，陈导头发花白，目光犀利，听说正在筹拍一部史诗巨制，以及几位平台背后的重要资本代表和一线艺人。

　　“肖老师，感谢赏光。”张裕亲自为肖宴斟酒，笑容满面，“‘繁星计划’多亏你工作室早期的建议和支持，这批新人里，还真有几个不错的苗子，比如刚才红毯上那个林漾，话题度上升很快。”

　　肖宴端起酒杯，指尖冰凉，语气平淡：“张总客气了。平台有好的机制，自然能吸引有潜力的人。我只是顺口一提。”他抿了一口酒，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后排区域。林漾正拘谨地坐在一群兴奋交谈的新人主播中间，低着头，似乎在研究面前的餐具，侧脸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愈发显得轮廓清晰，带着一种易碎的少年感。

　　陈锋导演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一眼，挑了挑眉：“那就是你工作室提名过的孩子？气质是有点特别，不像一般搞直播的那么闹腾。”陈导以挑剔和挖掘演员特质著称。

　　“陈导感兴趣？”肖宴放下酒杯，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听说他家里以前条件不错，后来出了变故。可能……经历比同龄人复杂点。”

　　“哦？”陈导来了点兴趣，“落魄少爷？这倒是有点意思。下次有我戏里需要这种气质的角色，可以叫来试试镜。”他这话是对着肖宴说的，很显然只是随口一提，并未真正放在心上。毕竟，一个毫无表演经验的新人主播，离陈导的电影世界太遥远。

　　肖宴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笑了笑。话题很快转向了最近的票房市场和国际合作项目。他游刃有余地参与着讨论，思维却有一半悬在林漾身上。刚才红毯上，男孩那双受惊小鹿般的眼睛，和此刻安静得几乎隐没在人群里的姿态，都让他胸口那处沉寂已久的隐痛，泛起细微的、熟悉的涟漪。

　　颁奖环节开始。

　　流程过半，颁发“年度突破主播”奖项时，大屏幕上出现了林漾的名字和一段剪辑视频——他早期紧张结巴的直播片段，和后来逐渐放松、甚至偶尔会露出浅笑的画面交错，最后定格在他收到第一笔平台分成后，对着镜头认真说“会继续努力”的瞬间。背景音乐煽情，文案强调“逆境中的光芒”。

　　林漾显然完全没料到会得奖，更没料到会有这样一段剪辑。当主持人喊出他的名字时，他整个人都懵了，还是旁边的人推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走向舞台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灯光太刺眼，台下的面孔模糊一片。

　　他从颁奖嘉宾——一位以毒舌著称的知名脱口秀演员王瀚手里接过奖杯时，手都在抖。王瀚惯常地调侃了几句：“小伙子长得挺帅，就是这心理素质得练练啊，领个奖跟要上刑场似的。听说你以前是少爷？现在体验生活呢？”

　　台下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但听在林漾耳朵里却无比刺耳。他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几下，准备好的感谢词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笨拙地、反复地说：“谢谢平台……谢谢大家……我会努力……”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细弱而干涩。

　　台下的哄笑声似乎更明显了一些。后排甚至传来几声不太友善的嘘声，来自某些嫉妒他“好运”的同赛道主播。

　　就在林漾窘迫得几乎要缩成一团，恨不得立刻消失在舞台上时，一个平静低沉的声音，通过他面前的话筒，不大不小地响起，却奇异地压过了场内的杂音：

　　“加油林主播，不要紧张。”

　　所有人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主桌方向，肖宴不知何时拿起了自己桌上的无线话筒，他没有站起来，只是侧身坐着，目光平静地投向舞台上的林漾。场内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的镜头，唰地一下，全部转向了肖宴。

　　肖宴似乎没觉得自己的举动有多么惊世骇俗，他继续用那种平缓的、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语调说：“我看过你的一些片段，在镜头前从无措到尝试表达，这种真实的成长过程，比任何完美的表演都更有价值。这个奖，你值得。”

　　说完，他对着林漾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放下了话筒，仿佛刚才只是点评了一下天气。

　　死寂。

　　然后，全场哗然！

　　肖宴！顶流肖宴！竟然在这样一个场合，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甚至表现糟糕的小主播解围？还公开表示“看过你的片段”？

　　媒体区的闪光灯瞬间疯狂闪烁，记录下台上林漾彻底呆住、眼眶以肉眼可见速度变红的模样，以及台下肖宴那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重新与旁边导演低声交谈的侧影。

　　张裕不愧是星光视频的CEO，他先是惊讶，随即眼中闪过精明的光，立刻低声吩咐旁边的助理：“快！所有机位，肖宴和林漾的同框镜头，特写！热搜预备！”

　　台上的主持人王瀚反应极快，立刻接过话头，语气也缓和了许多：“看来我们的新人主播潜力无限啊，连肖老师都有关注！林漾，有什么想对肖老师说的吗？”

　　林漾这才从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他看向肖宴的方向，那个男人已经不再看他，侧脸在灯光下宛如雕塑。但刚才那句加油，却像一道暖流，裹挟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狠狠撞进他冰封的心口。他用力握紧了冰凉的奖杯，指尖掐得生疼，才忍住那股瞬间涌上眼眶的湿热。

　　他对着话筒，声音依旧有些发抖，却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谢肖老师。我……我会继续努力，不辜负……不辜负这份肯定。”

　　他说得磕磕绊绊，却异常认真。

　　颁奖典礼在一种微妙而爆炸性的气氛中继续。但所有人的心思，显然都已经不在奖项本身了。后台的网络舆论已经开始发酵，#肖宴为新人主播解围#、#林漾是谁#、#繁星计划# 等词条火速攀升。

　　盛典后的After Party。

　　纸醉金迷，觥筹交错，林漾抱着奖杯，缩在宴会厅一个靠近露台的偏僻角落，依旧感觉像在做梦。不断有人过来搭讪，有好奇的同行，有探寻机会的小经纪公司，也有不怀好意打量他的人。他疲于应付，只想快点离开。

　　“一个人躲在这里？”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

　　林漾抬头，是刚才颁奖给他的主持人王瀚，手里端着两杯香槟，递给他一杯。“肖宴一句话，你可是今晚的焦点了。感觉如何？”

　　林漾接过酒杯，没喝，只是低声道：“王老师……我，我还是不太明白……”

　　“不明白他为什么帮你？”王瀚喝了一口酒，目光扫过远处被众星捧月围着的肖宴，“肖大明星的想法，谁能猜得透？不过，他从不做没意义的事。对你来说，是福是祸，难说。”他拍了拍林漾的肩膀，“小子，娱乐圈的水深着呢，抓紧你手里的浮木吧，管它是哪来的。”说完，便晃着酒杯走向了另一堆热闹的人群。

　　林漾怔怔地看着杯中晃动的金色液体。浮木……肖宴是那根浮木吗？可那根浮木太高、太远、太冰冷了。

　　他正出神，没注意到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似乎脚下一滑，整个人朝着他这边歪倒，托盘上的好几杯酒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

　　“小心！”一声低呼。

　　林漾只觉手腕一紧，一股大力将他猛地向后一拉，险险避开了大部分酒液，只有少许溅到了他袖口和裤脚。而那个服务生则踉跄着摔倒在地，酒杯碎了一地，引起一小片惊呼。

　　拉他的人，就站在他身侧，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面料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林漾惊魂未定地抬头，瞬间撞进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

　　是肖宴。

　　他竟然不知何时离开了人群中心，走到了这个角落。

　　肖宴很快松开了手，仿佛那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他看了一眼地上狼狈的服务生，又看向林漾被酒渍弄脏的袖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没事吧？”他问，声音比透过话筒时更近，也更低沉，落在耳畔，有种不真实的质感。

　　林漾彻底僵住了，大脑完全宕机，只会下意识地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距离太近了，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极淡的、清冷的雪松香气，混合着一丝酒意。那张被无数镜头膜拜过的脸近在咫尺，完美得近乎虚幻，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声音远去，只剩下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肖宴看着他这副吓傻了的模样，心里某个角落又开始萌动，像是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河水，表面上波澜不惊。

　　透过林漾，肖宴仿佛看到了某个久远的、同样容易受惊的影子。他没再多问，只对匆匆赶来的宴会负责人低声交代了一句：“处理一下。”然后，目光再次落在林漾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

　　那两秒钟，对林漾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接着，肖宴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离开，重新融入那片璀璨的繁华之中。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出手相助、甚至那句询问，都只是他漫长夜晚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只有林漾还僵在原地，手腕被握过的地方，残留着一点微凉的触感，以及那强大气场掠过后的、令人心悸的真空。

　　他低头，看着袖口那点刺眼的酒渍，又抬头望向肖宴消失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以及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细微悸动的情绪，汹涌地淹没了他。

　　浮木……似乎真的漂到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这水，好像一下子变得更深，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