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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槐花落时初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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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卡车轰隆隆开进什刹海边的胡同,惊飞了一群鸽子。
王杰希坐在后排,额头抵着车窗往外看。狭窄的胡同两侧是青灰色的砖墙,墙头探出槐树枝,白花一串串垂下来,清甜的香气混着尘土味涌进车窗。
“到了。”爸爸停下车,“就这儿。”
王杰希跳下车,仰头看面前的门。朱漆有些剥落,门楣上刻着模糊的花纹,两尊石狮子憨态可掬地蹲着,其中一只缺了半边耳朵。
“四合院,西厢房已经住了人。”妈妈拎着行李,“东厢是咱们家。正房住着房东老太太。”
王杰希跟着父母往里走。穿过门洞,眼前豁然开朗——青砖墁地,两棵老槐树几乎遮住整个天空,树下有石桌石凳,墙角种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
西厢房的门关着,窗台上摆着几个瓦盆,里面种着小小的绿色植物。
“先去收拾。”爸爸拍拍他的肩,“下午带你去买书包,九月就该上小学了。”
王杰希应了声,眼睛却盯着西厢房的门。门上贴着褪色的年画,是抱着鲤鱼的胖娃娃。窗玻璃擦得很亮,能看见里面隐约的家具轮廓。
“那家住着什么人?”他问。
妈妈压低声音:“从香港回来的,姓虞。好像是个艺术世家,女儿跟你差不多大。”
王杰希没太在意。他更关心自己的新房间——东厢房靠南的那间,窗户正对着院子。不大,但有个木格子窗,推开就能看见槐树。
收拾了一上午,衣服放进柜子,书摆上书架,那架小小的天文望远镜放在窗台上。王杰希擦了把汗,坐在床边发呆。
院子很安静。只有蝉在声嘶力竭地叫。
他忽然觉得有点无聊。北京的夏天太长了,长得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打发。
下午三点,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王杰希蹲在石凳旁边看蚂蚁搬家。黑压压的一线,从墙根爬到槐树下,不知疲倦地搬运着比身体大好几倍的面包屑。
他看得入神,没注意西厢房的门开了。
先是“吱呀”一声,很轻。然后是脚步声——不是大人的沉重,是小孩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轻盈。
王杰希抬头。
一个小女孩站在西厢房门口。
她穿着白色的棉布裙,裙摆到膝盖,露出细细的小腿。头发扎成两个小丸子,用蓝色的发绳绑着。皮肤很白,是那种没见过太多阳光的、象牙般的白。眼睛很大,睫毛又长又密,看人的时候像含着水光。
她手里抱着一个乐器——王杰希没见过那种乐器。木制的,弯弯的,有很多弦,几乎和她一样高。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走到槐树下,铺了块蓝色碎花的布垫,坐下,把乐器立在身前。
那是箜篌。很多年后王杰希才知道。
但在1998年的那个午后,它只是个陌生的、好看的东西。
小女孩开始调音。手指拨动琴弦,发出零星的、清凌凌的声音。她的动作很熟练,小脸上表情专注,微微皱着眉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王杰希站起来,慢慢走过去。
他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停住,不敢再靠近。
小女孩抬头看他。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在阳光下像透明的蜂蜜。
“这是什么?”王杰希问。
“箜篌。”小女孩说。她的普通话有点奇怪,软软的,带着拐弯的调子,“古乐器。”
“你会弹?”
“嗯。”
“能弹给我听吗?”
小女孩看了他一会儿。她的目光很直接,不像一般孩子那样躲闪。王杰希忽然有点紧张——他是不是太唐突了?
但小女孩点了点头。
她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手指搭上琴弦。
第一个音符流出来的时候,王杰希愣住了。
那不是他以为的、像古筝那样清脆的声音。箜篌的声音更空灵,更飘渺,像山泉流过石头,像风吹过竹林,像……槐花落地的声音。
她弹的曲子很简单,是《小白菜》。幼儿园老师教过。
但箜篌弹出来的《小白菜》,完全变了味道。那种哀伤的调子被放大,却又被空灵的音色包裹,变成一种遥远的、隔着一层雾的难过。
王杰希蹲下来,抱着膝盖听。
蝉不叫了。或者说,蝉鸣成了背景音,衬托着箜篌的清响。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光斑在小女孩身上跳跃。她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纤细,灵活,像在跳舞。
一曲终了。
余音在院子里回荡,慢慢消散。
槐花纷纷落下。白色的,小小的,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琴弦上。
她抬起头,看着王杰希。
“好听。”王杰希说。他觉得自己应该说更多,但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小女孩笑了。
那是王杰希第一次看见她笑——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眼睛弯成月牙,整张脸突然就亮了,像阴天里突然出了太阳。
“我叫虞清然。”她说。还是那个软软的、带着拐弯调子的声音,“你呢?”
“王杰希。”
“你住东厢房?”
“今天刚搬来。”
虞清然点点头,开始收拾箜篌。她的动作很仔细,先用软布擦琴弦,再把琴放回布袋里,系好带子。
“你从哪里学的?”王杰希问。
“妈妈教的。”虞清然说,“她在香港教音乐。”
“你们从香港来?”
“嗯。爸爸工作调来北京。”虞清然站起来,抱着箜篌,“我要回去了,练琴时间到了。”
“哦。”王杰希有点失望,“明天还能听你弹吗?”
虞清然想了想:“如果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养的花,”她指指窗台上的瓦盆,“浇水。我要去上舞蹈课,有时候忘了。”
王杰希走过去看。三个瓦盆,种着小小的植物。一盆开着白色的小花,一盆是绿色的多肉,还有一盆只有叶子,毛茸茸的。
“这是什么?”
“茉莉,玉露,碰碰香。”虞清然一个一个指,“每天浇一点点水,不能多。”
“好。”王杰希答应得很干脆。
虞清然又笑了:“谢谢。”
她转身回屋,走到门口时回头:“杰希?”
王杰希一愣——她叫他“杰希”,不是全名。
“嗯?”
“你是我在北京的第一个朋友。”
说完,她进了屋,门轻轻关上。
王杰希站在槐树下,很久没动。
朋友。
这个词在他心里转了几圈,泛起一种陌生的、温暖的感觉。
他抬头看槐树。阳光正好,槐花还在落,蝉又开始叫了。
1998年的夏天,从这个午后开始,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