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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冬天的预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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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十月底,一场寒流席卷北京。槐树的叶子几乎一夜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葡萄架上的藤蔓枯萎蜷缩,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悲鸣。
王杰希十岁了。
虞清然从学校带回来一份礼物——不是买的,是她自己做的。
一个木制的小相框,里面是她用彩色铅笔画的画:葡萄架下,一个男孩在调望远镜,一个女孩在弹箜篌。画得不算精致,但抓住了神韵。
“像吗?”她问,眼睛亮晶晶的。
“像。”王杰希小心地捧着相框,“你什么时候画的?”
“晚上熄灯后,打着手电画的。”虞清然压低声音,“被宿管老师发现,差点没收。”
王杰希想象那个画面:宿舍里,她躲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的光一笔一笔画着。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温热的、酸涩的感觉。
“谢谢。”他说,“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虞清然笑了,露出两个梨涡。
生日蛋糕是虞妈妈做的,港式的芒果慕斯,甜而不腻。两家人围坐在西厢房的圆桌旁,暖黄的灯光下,虞清然弹了首生日歌,不是平常的调子,是她自己改编的,加了古典乐的转音,华丽又温柔。
“清然这天赋啊,”王妈妈感叹,“以后肯定不得了。”
虞妈妈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老师也说,她该去更好的地方学。”
王杰希抬起头:“更好的地方?”
“上海,或者国外。”虞爸爸喝了口茶,“北京当然好,但艺术资源还是有限。”
虞清然低头吃蛋糕,没说话。
王杰希也没再问。但那个晚上,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很久没睡着。
更好的地方,国外。
这些词像小石子,投进他心里,荡开不安的涟漪。
十二月初,下了第一场雪。
不大,细细碎碎的,像盐粒洒了一地,但足够让胡同里的孩子兴奋。王杰希早上推开窗,看见院子里薄薄的一层白,葡萄架上积了些,槐树枝上也挂着。
周末,虞清然回来了。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戴着毛线帽,鼻子冻得红红的。
“杰希!我们去什刹海!”她一进院子就喊,“他们说湖面结冰了!”
“还没冻实吧?”王妈妈从厨房探出头,“危险。”
“就去看看。”虞清然眨眨眼,“不滑冰。”
最终大人们拗不过,答应了,条件是只准在岸边看。
什刹海果然结了层薄冰。灰白色的,有些地方透明,能看见下面的水草。岸边围了不少人,几个胆大的男孩子拿石子砸冰面,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虞清然蹲在岸边,伸手去碰冰。指尖刚触到,就缩了回来。
“好凉。”她笑。
王杰希也蹲下,捡了片枯叶放在冰上。叶子被风卷起,慢慢漂远,像艘小船。
“杰希,”虞清然忽然说,“我可能要参加一个比赛。”
“什么比赛?”
“国际青少年舞蹈大赛。”她说,“在香港办。如果进决赛,可能会被推荐去国外的学校。”
王杰希手里的动作停住了。
“什么时候?”
“明年春天。”虞清然站起来,拍拍手上的雪,“老师说,我应该试试。”
风吹起她的头发,几缕贴在脸颊上,她呼出的气变成白雾,在冷空气中散开。
“你想去吗?”王杰希问。
虞清然沉默了很久。她的眼睛望着湖面,望着那些在薄冰上试探的枯叶。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我想跳舞,想弹琴,想让很多人看到。但是……”她转过头看他,“我也喜欢这里,喜欢胡同,喜欢葡萄架,喜欢和你一起看星星。”
王杰希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岁的他,还不懂如何面对“离别”这样庞大的词。
“如果你去了,”他最后说,“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虞清然用力点头,“假期就回来。而且可以写信,打电话。”
“那还好。”
但两个人都知道,不一样了。
假期回来和每天放学见到,是不一样的。写信打电话和坐在葡萄架下说话,是不一样的。
回去的路上,虞清然哼起了歌。还是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但这次王杰希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不再是单纯的温柔,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
走到胡同口,虞清然停下脚步。
“杰希,”她说,“不管我去哪儿,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嗯。”
“永远都是。”
“永远。”
这次没有拉钩,但比任何一次拉钩都郑重。
寒假开始前,虞清然的训练明显加重了。
周末回来,她不再有整个下午待在葡萄架下的悠闲。早上七点就要去舞蹈学校加训,下午是钢琴课,晚上还要练箜篌。王杰希只能在晚饭后,看到她疲惫但发亮的眼睛。
“今天学了新曲子。”有一次她说,“肖邦的《夜曲》。老师说我触键的感觉很好。”
她坐到钢琴前——西厢房那架崭新的立式钢琴,是虞妈妈给她从香港运来的,手指落下,音符流淌出来。王杰希不懂古典乐,但他能听出那曲子里复杂的情绪:温柔的,忧郁的,像冬夜里一场安静的雪。
一曲终了,虞清然的手还停在琴键上。
“老师说,”她轻声说,“我应该考虑走专业道路。去茱莉亚,或者皇家音乐学院。”
“那是什么地方?”
“国外最好的音乐学院。”虞清然转过头,“在美国,在英国。很远。”
王杰希心里一沉。
“你……想去吗?”
虞清然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院子,西厢房的灯光映在玻璃上,也映出她精致的侧脸。
“我想把最美的音乐和舞蹈,带给全世界的人看。”她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这是妈妈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
“那你会去吗?”
“如果考上,就会去。”
王杰希低下头。指甲掐进掌心,有点疼。
“什么时候考?”
“十五岁。”虞清然说,“还有五年。”
五年。对十岁的孩子来说,五年像一辈子那么长。但王杰希知道,五年其实很短,短到一眨眼就会过去。
“五年后,”他问,“我们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了吗?”
虞清然走回来,在他面前蹲下。她的眼睛在灯光下像琥珀,清澈得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杰希,”她说,“有些东西不会变。就像北极星,不管我们在哪儿,它都在那儿。”
“可我们不是星星。”
“我们是。”虞清然笑了,“我们是彼此生命里的星星。即使离得很远,也能看见光。”
她说得很诗意,但王杰希听懂了。
他伸出手,小拇指勾住她的小拇指。
“不管你去哪儿,”他说,“我都会在这里。”
“嗯。”虞清然点头,“我也会一直记得这里。记得槐花,记得葡萄架,记得什刹海的冰,记得你的望远镜。”
拉钩。盖章。
这一次,他们都知道,这个约定要面对的不只是时间,还有距离。
春节到了。
胡同里挂起红灯笼,家家户户贴春联。腊月二十九,虞家邀请王家一起吃年夜饭。
西厢房的圆桌摆得满满当当:虞妈妈做了白切鸡、清蒸鱼、腊味煲仔饭;王妈妈贡献了饺子、炸酱面、还有王杰希最喜欢的糖醋排骨。
电视里放着春晚,热闹的音乐和笑声填满房间。
大人们在聊天。虞爸爸说起工作上的事,说可能再过一两年,要调回香港总部。虞妈妈则聊起清然的老师建议——应该尽早规划,去国外接受更系统的训练。
“清然的天赋,在北京确实可惜了。”虞妈妈说,“她老师认识皇家芭蕾舞学院的人,说可以推荐。”
王妈妈看了王杰希一眼,眼神有些担忧。
王杰希低头扒饭,一言不发。
虞清然坐在他旁边,给他夹了块排骨:“多吃点。”
饭后,大人们收拾桌子,两个小孩溜到院子里。雪已经化了,地上湿漉漉的,但天空很清朗,能看到星星。
王杰希搬出望远镜,两人挤在一起看。
“看猎户座。”王杰希指着,“那三颗连成一线的是腰带。”
虞清然凑过去看。她的头发蹭到他的脸颊,很软,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真美。”她说。
看了一会儿,虞清然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盒子。
“新年礼物。”她说,“一人一个。”
盒子里是手工编的红绳手链,绳子上串着一颗淡蓝色的珠子——和王杰希送她的那块石头颜色很像。
“我自己编的。”虞清然有点不好意思,“编得不好。”
“很好。”王杰希立刻戴上,“我很喜欢。”
他也准备了礼物——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是一盒舞蹈鞋贴钻,各种颜色的小水钻,贴在舞蹈鞋上会闪闪发光。
“谢谢!”虞清然眼睛亮了,“下次演出我就贴!”
两人站在院子里,手腕上都戴着一样的红绳手链。夜风吹过,有点冷,但谁也不想进屋。
“杰希,”虞清然忽然说,“明年春天,我可能要去香港比赛。”
“嗯。”
“如果拿了奖,可能……可能下半年就要去英国预科学校。”
王杰希的心重重一沉。这么快?
“一定要去吗?”
“妈妈说,机会难得。”虞清然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红绳,“我也想去。我想看看更大的舞台。”
沉默了很久。远处传来鞭炮声,噼里啪啦,炸开一片热闹。
“你会等我吗?”虞清然轻声问。
“等什么?”
“等我……等我变得很厉害,然后回来。”她抬起头,眼睛里有星光,“到时候,我在台上跳舞,你在台下看我。就像现在你看星星一样。”
王杰希鼻子一酸。他用力点头:“等。多久都等。”
“那我们约定。”虞清然伸出戴红绳的手,“十年后,不管我们在哪儿,都要回到这里。在葡萄架下见面。”
“十年?”
“嗯。我二十岁,你也二十岁。”虞清然说,“那时候,我应该已经跳了很多地方,你也……你也做了你想做的事。”
王杰希忽然想起,他还没告诉她自己最近迷上了什么——荣耀游戏。表哥寒假来家里,带了台笔记本电脑,装了那个游戏。他试玩了一下,发现自己在空间想象和手速上很有天赋。
但他没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握住她的手。红绳贴着皮肤,微凉。
“十年后,”他说,“葡萄架下见。”
“拉钩?”
“拉钩。”
这次拉钩的时间很长。两人的手紧紧勾在一起,仿佛这样就能对抗时间,对抗距离,对抗所有未知的变数。
屋里传来大人的呼唤:“清然!杰希!进来吃汤圆了!”
他们松开手,但目光还交缠着。
“进去吧。”虞清然说。
“嗯。”
转身时,王杰希回头看了一眼葡萄架。枯藤在夜色中像一张网,网住了这个冬天,网住了他们的童年,也网住了一个关于十年后的约定。
他不知道十年有多长。
不知道英国有多远。
不知道舞台有多大。
他只知道,这个冬天之后,有些事情会永远改变。就像雪会化,冰会融,春天会来,而有些人,会走向他看不见的远方。
但他会等。
在胡同里,在葡萄架下,在什刹海边。
等一个十年后的重逢。
等一颗属于他的星星,在世界的舞台上发光,然后回到他身边,说一声:“我回来了。”
进屋前,虞清然回头,对他笑了笑。
那个笑容,王杰希记了很多年。
像冬天里最后一片雪花,干净,透明,转瞬即逝,却在心里烙下永恒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