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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外出 ...

  •   第二日练完剑,汗水尚未完全干透,赵苏卿收剑入鞘,却没像昨日那样径直离开。她站在晨光熹微的庭院中,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忽然侧头看向正用汗巾擦拭脖颈的谢岑。

      “憋在这小院里也有些日子了吧?”她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岑动作一顿,抬眼望她。

      “换身不起眼的衣服,”赵苏卿下巴朝屋里扬了扬,“带你出去走走。总闷着,没病也闷出病来。”

      这提议有些出乎意料。谢岑如今虽移居宫外,名义上仍是“待查”之身,行动并不完全自由。他看向守在院门外的两名便衣锦衣卫,陆百户和他的手下。

      赵苏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淡淡道:“放心,打过招呼了。陆百户会远远跟着,不会扰我们兴致。”

      谢岑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确实需要透口气。

      约莫两刻钟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院侧门。谢岑换了身最普通的靛蓝色棉布直裰,头发用同色布带束起。赵苏卿则是一身半旧的鹅黄色窄袖襦裙,外罩豆青色比甲,头发挽成寻常民女样式,只簪了朵绒花,腰间悬着那柄不起眼的短剑。若不细看,倒像是一对出门采买年轻夫妻。

      陆百户带着一名手下,扮作行商模样,隔着十几步距离,不紧不慢地坠在后面。

      穿过两条僻静的巷子,人声渐渐嘈杂起来。他们转入一条东西向的街道,店铺林立,行人如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轱辘声、孩童嬉闹声混成一片鲜活热闹的市井交响。

      谢岑已有近半年未曾如此真切地感受过这市井烟火。诏狱的阴冷,大高玄殿的孤寂,小院的封闭,几乎让他忘记了人间本该有的热闹与温度。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目光掠过鳞次栉比的店铺,掠过挑担叫卖的小贩,掠过为几文钱讨价还价的妇人,掠过蹲在墙角晒太阳、眯着眼打盹的老叟。一切都鲜活而真实,与他过去数月所经历的那个充斥着阴谋、鲜血与压抑的朝堂世界,恍若隔世。

      赵苏卿走在他身侧半步远的地方,步履轻快,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街面、行人、店铺。她在观察,不仅仅是在逛街。

      街道两旁,卖菜的、沽酒的、售布匹的、捏面人的摊贩们扯着嗓子吆喝。行人大多面色如常,为着几个铜板斤斤计较,或是聚在一起闲聊家长里短。似乎那场震动朝野的大火、那些云谲波诡的朝堂争斗,离这个烟火人间无比遥远。

      正走着,身侧的赵苏卿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谢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老汉扛着粗大的草靶子,上面插满了一串串红艳艳、亮晶晶的东西。是糖葫芦。晶莹剔透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裹着一颗颗饱满的山楂,间或夹杂着去核填了豆沙的、或是裹着芝麻的。

      赵苏卿的目光在那糖葫芦上停顿了片刻。她没说话,只是脚下更慢了,视线跟着那移动的草靶子,微微偏了偏头。那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孩童般的渴慕,旋即又被她惯常的冷静覆盖,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谢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心下恍然。纵然是金枝玉叶、飒爽英姿的永宁公主,到底也还是未满双十的少女,对这些甜脆零嘴,终究是喜欢的。他想起很多年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情形,那时她也是这般眼馋街边的糖画,还是他偷偷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一个小兔子形状的给她。

      心念微动,他几乎没有犹豫,走到摊前,掏出几枚铜钱,对那笑眯眯的老汉道:“来一串。”

      老汉利落地取下一串糖壳最厚、山楂最饱满的递过来。谢岑接过,转身,递向赵苏卿。

      赵苏卿看着他递过来的糖葫芦,又抬眼看了看他平静的眼睛,微微怔住。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和握着细竹签的的手,那手上还留着未曾褪尽的刑伤痕迹。这样一个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满身伤痕、前途未卜的人,此刻却记得给她买一串糖葫芦。

      她没说话,伸手接了过来,指尖无意间触到他微凉的手。她低下头,对着那红艳艳的糖葫芦,轻轻咬下一颗。

      “咔嚓”一声轻响,糖壳碎裂,甜意混合着山楂的微酸瞬间在口中化开。

      “好甜。”她低声说,声音里似乎含了一丝别样的情绪,很快又被她惯常的利落掩盖下去。她举着糖葫芦,继续往前走,步伐似乎更轻快了些。

      谢岑跟在她身侧,看着她小口咬着糖葫芦,腮帮子微微鼓起,眉眼不自觉地弯起一点满足的弧度,与那个剑势凌厉、言辞锋利的公主判若两人。这份不经意流露的、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娇憨,让他心头某处久已冰封的角落,悄然松动了一丝。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穿过热闹的坊市,转入一条相对安静的临河小街。河面尚未完全解冻,浮着薄薄的冰凌,反射着细碎的日光。岸边杨柳枯枝低垂,随风轻摇。

      “谢岑。”赵苏卿忽然开口,声音比方才沉静了许多。

      “殿下。”谢岑应道。

      赵苏卿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他。她手里还举着那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糖壳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以后,没外人的时候,别叫我殿下了。”

      谢岑一怔。

      “听着生分。”赵苏卿别开眼,望向河面碎冰,语气故作随意,耳根却似乎有些微红,“跟小时候一样,叫苏卿就行。”

      苏卿。

      这两个字在谢岑唇齿间无声地滚过,带起一阵遥远而模糊的暖意。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两小无猜时的称呼。后来她成了公主,他成了臣子,恪守礼数,“殿下”二字便横亘其间,再未改口。

      此刻,在这初春安静的河畔,她亲手撤去了这道无形的藩篱。

      谢岑的嘴唇动了动,那简单的两个字,竟比想象中更难出口。并非不愿,而是恍如隔世。经历了家破人亡、刑狱之苦、生死边缘,再回首唤儿时旧称,需要一点勇气。

      他沉默了片刻。

      赵苏卿举着糖葫芦的手,微微收紧。

      终于,谢岑抬起了眼,目光落在她明亮而隐含期待的眼睛上。他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低哑,却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苏卿。”

      赵苏卿眼睛倏地一亮,像是碎冰映入了暖阳,瞬间漾开一片澄澈的笑意。她没有应声,只是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带着心满意足的味道,转回头,继续往前走,步伐轻快,甚至微微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

      谢岑跟在她身后半步,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串红艳艳的、在微寒空气中微微晃动的糖葫芦,心里那片荒芜冻土,仿佛被这微不足道的甜意和那一声旧称,悄无声息地润开了一小片。

      他只是谢岑,她也只是苏卿。像很久以前那样。

      走了约莫两刻钟,眼前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这里已靠近皇城边缘,远处能望见宫墙高大的轮廓和巍峨的角楼。脚下是平整的黄土垫道,道旁植着槐柳,只是初春时节,枝叶尚未繁茂,显得有些萧疏。

      多是衣衫褴褛的百姓,扶老携幼,或坐或卧在道旁树下、墙角根处,眼神茫然麻木。简陋的窝棚歪歪斜斜地支着,冒着呛人的炊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霉味和劣质柴火燃烧的混合气息。

      是流民。

      谢岑的心沉了下去。各地灾情已经波及到了京师。这些恐怕还只是最早涌来、或最靠近京畿的灾民,更多的,或许还在路上。

      几个官兵,拎着棍棒,在流民聚集的边缘来回走动,呵斥着不让过于靠近宫墙方向。远处设有一个粥棚,排着长长的队伍,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但领到的人依旧如获至宝。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抱着个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的孩童,跪在粥棚不远处,朝着皇城方向不停磕头,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有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谢岑定定地看着。他想起了父亲。父亲当年从军,最初不过是为了家里几口人能有口饭吃,能活命。他常说,兵士们抛头颅洒热血,为的也不过是身后的父母妻儿能有一方平安乡土,一口热粥。

      赵苏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皇宫里的那把火,烧的是人心。这里的火,烧的是人命。有些人眼里,只有前一把火,因为烧到了他们的榻边。后一把火,烧得再旺,只要没燎着他们的袍角,便看不见,或装作看不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麻木的脸:“皇叔父想加税矿课,充盈国库以赈灾安边,那些人便跳起来,说什么与民争利,动摇国本。却不知,真正的国本,在这里。”她指着那片无声的苦难,“若连这些人都活不下去了,国将不国,他们的利,又从何争起?”

      谢岑沉默着。他读圣贤书,知道“民为贵,社稷次之”,但纸上得来终觉浅。此刻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种冲击力,远非任何经义策论可比。他忽然有些理解了皇帝那日的暴怒与决绝,也明白了赵苏卿为何要带他来这里。

      治大国如烹小鲜,但若锅底已漏,薪柴将尽,再精妙的烹饪手法,也只是徒劳。必须先补锅,寻柴。

      赵苏卿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吧,该回去了。再待下去,陆百户该着急了。”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穿过流民聚集地边缘时,谢岑最后望了一眼那个还在磕头的老妇,和粥棚前长长的、沉默的队伍。

      回到相对“繁华”的街市,那早点的香气、嘈杂的人声再次涌来,却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谢岑眼中的京师,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富贵风流、文采璀璨的皇都。它像一幅华丽却古旧的锦绣,正面是精美的图案,背面却爬满了虱子,经纬之间,处处是勉力维持的裂痕与不堪重负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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