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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疑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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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沈晦才缓缓道:“谢千户何出此言?下官出身寒微,岂敢高攀太后母家?”
“是吗?”谢岑从卷宗下抽出一张纸,推到沈晦面前,“这是你授官以来,所有奏疏、公文的目录。本官注意到,自昭武九年起,你曾三次上书,言及江南织造局、盐政、漕运之弊。而这三处,恰是保国公府,也就是李家经营多年、利益盘根错节之处。”
沈晦看着那张纸,嘴唇抿紧。
“你的奏疏虽未明指李家,但字里行间,矛头所向,明眼人一看便知。”谢岑继续道,“尤其去年那封关于漕粮改折的奏议,若施行,李家在漕运上的年利,至少要损三成。此事在户部内部争议极大,最终不了了之。”
沈晦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
“所以,昨日那一拳,”谢岑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诛心,“究竟是打给那个被撞的老人看,还是打给朝中所有敢怒不敢言的同僚看?亦或是打给某个希望看到李家吃瘪的人看?”
“谢千户!”沈晦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怒意,“下官行事,光明磊落!绝无此等龌龊心思!你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沈主事!”谢岑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这里是北镇抚司!本官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半句虚言,后果自负!”
他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沈晦面前。
“本官再问你一次,”谢岑俯视着沈晦,目光锐利如鹰,“昨日之事,当真只是意外?你当街殴打寿宁侯,背后可有他人指使?若有,是谁?”
沈晦仰头与他对视,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隐现。屋内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织。
良久,沈晦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嘲讽,几分悲凉,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谢千户,你问我背后可有他人指使。”他缓缓道,声音嘶哑,“那我也想问谢千户一句:你穿上这身飞鱼服,坐在这个位置上,背后又是谁在指使?是皇上?还是别的什么人?”
“放肆!”说完他盯着沈晦,忽然也笑了。
“沈主事,你很聪明,也很勇敢。”谢岑慢慢道,“但有些事,不是勇敢就能解决的。你打寿宁侯这一拳,看似痛快,实则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他转身走回桌后,重新坐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本官不妨告诉你,皇上对此事极为关注。寿宁侯已进宫向太后哭诉,太后震怒,要求严惩你。若非皇上压着,你现在已经在刑部大牢,而不是这里。”
沈晦脸色白了白,却仍挺直背脊:“下官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太后若要治罪,下官无话可说。”
“听闻沈主事在户部,不仅精通钱粮,还时常关注边镇粮饷转运、仓储调度之事?”谢岑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沈晦神情微凛,似乎察觉到了问话方向的微妙变化。他谨慎答道:“户部职司所在,钱粮为国脉,边镇安危系于粮饷,下官既在其位,自当尽心。”
“那么,对于去岁北伐西路军的粮草调拨、朔州粮仓被焚一事,沈主事在部中,可曾听到过什么不同寻常的议论?或是发现过相关文书往来有不合常理之处?”谢岑的问题陡然尖锐起来,目光如锥,紧紧锁住沈晦的脸。
沈晦放在膝上的手,收紧了一下。他抬眼,与谢岑对视,眼中清晰地表露出震惊和迟疑。显然,他没料到这场关于街头冲突的审问,会骤然滑向更敏感、更危险的北伐旧案。
沈晦似乎在权衡,在挣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低沉了许多:“大人,此事干系重大,下官位卑言轻,在部中所见所闻,未必周全。”
“但说无妨。”谢岑截断他的话,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压力,“此处言谈,出你之口,入我之耳,记录在案,亦将直呈御前。你只需陈述事实,是非曲直,自有圣断。若确有所见所闻,隐瞒不报,反而可能贻误大事。”
“御前”二字,似乎给了沈晦某种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沈晦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又似乎在回忆。他终于开口:“谢千户既问到此,下官不敢隐瞒。下官在户部清吏司,职分所在,便是复核天下钱粮收支,稽核各地仓储。北伐战事一起,军队的粮草调配、转运、消耗,皆是重中之重,部内设有专档,下官曾仔细看过。”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谢岑,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坦诚:“西路军自出京至卫州,前后历时三月有余,户部累计拨付、沿途征调粮秣,折合粗粮近八十万石。以五万兵马计,即便算上民夫、损耗,也足以支撑半年以上。然而,自六月底起,西路军的催粮文书便一封急似一封,至六月底,已明言军中存粮不足半月。”
“这中间,近五十万石的差额,去了哪里?”谢岑的声音紧绷起来,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这正是父亲兵败身死的致命疑点之一!
沈晦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户部档案记载,这批粮食分三批,经徐无、柳城、安平三处粮道转运。账目清晰,签押俱全,每一批都有沿途州县接收、转运的文书回执。看上去,天衣无缝。”
“但是?”谢岑捕捉到他话中的转折。
“但是,下官去年秋曾奉部令,赴章武核查仓廪。途径柳城府时,顺道查验了当地为北伐大军准备的转运仓。”沈晦的眼神变得锐利,“账册上记载,彼时仓中应为西路大军留存待运的新粮十五万石。可下官亲眼所见,仓廪虽满,但上层是新粮不假,中下层却混杂了大量陈粮、沙土,甚至腐坏之粟!实际可用之粮,恐不足账目三成!当地官员支支吾吾,只说是途中损耗,保管不善。”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还只是一处。下官后来暗中查访,类似情况,在徐无、安平乃至更靠近前线的粮道上,恐怕并非孤例。新粮出库,陈粮充数,甚至以沙土增重,层层盘剥,每一道经手,便是一层漂没!账目做得漂亮,粮食却在半路就蒸发了大半!等到运抵前线,数量不足,质量低劣,如何能充作军粮?将士们饿着肚子,如何能打仗?!”
层层盘剥,虚报损耗,这是侵吞军资的常见手段。谢岑仿佛能看到,父亲和数万将士在前线忍饥挨饿,后方却有一张张贪婪的嘴,在吞噬他们的活命粮。
沈晦越说越激动,脸上因愤怒而泛起潮红:“这还只是转运之弊。更有甚者,下官怀疑,军粮被某些人当成了生意!”他压低了声音,“去岁北疆粮价腾贵,有晋商巨贾在边境大肆收购粮食,运往北昭贩卖,获利十倍!而与此同时,我边军却缺粮断饷!这其中的勾连,难道仅仅是巧合?”
“你有证据?”谢岑的心脏狂跳起来。如果沈晦所言属实,那就不只是贪墨渎职,而是资敌叛国!
沈晦摇了摇头,神色黯淡下去:“下官人微言轻,所察不过是冰山一角,且多为亲眼所见、暗中听闻,并无确凿书证、物证。那些账册做得滴水不漏,相关官吏要么是同谋,要么噤若寒蝉。下官曾将徐无仓所见写成密札,欲呈交上官,可......”他苦笑一声,“石沉大海。后来下官再想调阅相关卷宗,便屡遭推诿,甚至被上官暗示莫要多事。”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变形。
沈晦提供的线索,虽然缺乏实证,却指向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性:北伐大军的粮草,从源头开始,就被人蛀空了!这不仅仅是一两个贪官污吏的问题,而可能是一张覆盖了后勤系统、地方官府、乃至部分朝中势力的巨大黑网。父亲谢元和他的西路军,或许正是这张黑网吞噬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牺牲品。
“你昨日殴打寿宁侯,”谢岑再次开口,语气已经不同,“是因为李家,也与这粮饷弊案有关?”
沈晦这次没有立刻否认或承认,他眼中挣扎之色更浓。良久,他才低声道:“保国公府,李家,不仅在织造、盐政、漕运上根深蒂固,其门下子弟、姻亲故旧,在北方边镇、粮道、乃至户部衙门,亦不乏其人。昨日路见不平是一,胸中块垒难消是二。见他如此跋扈,视人命如草芥,联想到边关饿殍,一时激愤,便......”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清楚。他对李家的不满与怀疑,积蓄已久,昨日寿宁侯的暴行,成了点燃怒火的引信。
谢岑盯着沈晦,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但沈晦的眼神虽然复杂,却坦荡。这是一个有良知、有热血,却又在庞大官僚体系面前感到无力,最终以激烈方式发泄出来的年轻官员。
“沈主事,”谢岑的声音缓和下来,“你今日所言,本官会记下。北镇抚司的规矩,想必你也知道。今日审讯内容,不得对外泄露半分。”
沈晦点了点头,神情疲惫中带着一丝释然:“下官明白。谢千户,下官斗胆问一句,您查这些,是为了替昌平侯伸冤,还是......”
“都是为了真相。”谢岑打断他,没有给出更明确的答案,“你且在此安心待着,外面的事,自有计较。”
他扬声唤道:“韩千户。”
韩冲推门而入。
“有劳将沈主事带下去,单独安置,饮食起居务必周全,不得怠慢,也不得让任何人接触。”谢岑吩咐道,又看了沈晦一眼,“沈主事,你好生想一想,若有遗漏细节,随时可报于我。”
沈晦深深看了谢岑一眼,拱手一礼,没再多言,跟着韩冲走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谢岑独自坐在值房里,久久未动。
沈晦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黑暗深处的大门。粮饷弊案,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朝中那些急于处死他、坐实父亲罪名的人,恐怕不只是为了推卸北伐失败的责任,更是为了掩盖这条疯狂吸血的蛀虫网络!
父亲在最后时刻,是否也察觉到了什么?
一个个疑问如同冰锥,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但与此同时,一种久违的的清醒,也随之涌遍全身。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刑讯、在雪地里祈求上天的囚徒。也不再是那个躲在公主庇护下、苦苦养伤的待罪之身。
他现在是锦衣卫千户谢岑。
他铺开纸,提起笔,却悬在半空。他该写什么?向皇帝密奏沈晦的供词?不,太早,也太单薄。没有实证,仅凭一个六品主事的一面之词,撼动不了盘根错节的势力,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害了沈晦。
他需要更多的线索,需要能将账目、人事、利益链条串起来的证据。
还有冯止,这个前指挥使,他知道多少?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急于表功,还是本身就是黑网中的一环?
他握紧了腰间绣春刀的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